當然,這並不容易。
去第一家就碰了壁。跟門衛商量很久,他才放我進去。我找到人事科,告訴科長我想在這裏找一份工作。科長說您會熨衣服嗎?我說什麼熨衣服?科長說就是整燙工啊。用熨鬥把布料和衣服熨平了就行。我急忙說您可能誤會我的意思了,我是想問問這裏需不需要設計人員?科長說那倒不需要,這裏隻需要整燙工。您會熨衣服嗎?我說我不會熨衣服,我也根本不想熨衣服,我到這裏來,隻想做設計。科長就衝我攤開手。他說那就沒辦法了。現在全世界都不需要設計,隻需要整燙工。
那天晚上,我就睡在大街。二十塊錢已經花掉五塊,剩下的十五塊錢,必須一直堅持到找到工作。
即使半夜裏我被凍醒,即使我縮在站牌下瑟瑟發抖,我對自己的前景,仍然充滿樂觀。為什麼不樂觀呢?我知道自己的實力,我還知道,這座城市裏,還有十一家這樣的服裝廠。應該會有一家會接受我吧?
可是很快我就發現事情並不像我想象的那樣簡單。第二天我去了另一家服裝廠,遭遇幾乎是頭一天的翻版。當我說明來意,迎來的是劈頭蓋臉的一句:您會熨衣服嗎?我跟他們解釋清楚後,他們就會揮揮手說,設計不用。如果要做整燙工,隨時歡迎。
我並不是自大到認為自己不屑做一名整燙工。我隻是覺得,整燙工人人可做,但設計畢竟是鳳毛麟角。假如我真的在車間裏做一名操著電熨鬥的整燙工,那麼,我十幾年來的努力全將白費。一切都要從頭再來,我想我不能夠麵對。
可是,第三天,第四天,往後好多天,當我一個工廠一個工廠地毛遂自薦,得到的回答全都是“您會熨衣服嗎?”。如果我可以接受整燙工,那麼,當天就可以上班;如果非設計不做,那麼,對不起,本廠不需要。
已經好多天沒洗澡了,我想我身上肯定散發著臭味。白天我一家家服裝廠碰運氣,到晚上,就在大街上隨便找一個地方睡上一覺。記得那時我穿著西裝,那是我唯一的一件像樣的衣服,我決不允許它落上灰塵或者壓上褶皺。睡覺前我會把西裝脫下來,小心翼翼地蓋在身上。晚上很冷,有時我會在那件西裝上蓋一張報紙。盡管這樣做毫無用處,可是畢竟,看起來會暖和一些。記得有一天晚上下雨了,可是疲憊至極的我卻渾然不覺。等終於醒來,那張報紙已經被徹底打濕,黑黑的紙屑沾滿了西裝。我慢慢地向下搓著那些紙屑,一邊搓一邊流淚。
那十五塊錢,我花了很多天。所有的錢都變成了饅頭,我精打細算,一天啃掉一個或者兩個。終於那天晚上,我的口袋裏再無分文。其實昨天口袋裏就已經空了,最後一個饅頭,被我中午的時候啃掉。而這時,十二家服裝廠,我已經試過了十一家。
似乎一切都山窮水盡。根本沒有人給我動畫筆的機會,我卻將隨身攜帶的幾幅作品全部留在了那些服裝廠的辦公室。那天晚上我躺在冰冷的石凳上心灰意冷地想,放棄了算了,何苦受這份罪?可是當第二天太陽升起,我想,還是去最後一家試試吧。
照例是和門衛磨了很長時間,他才肯放我進去。人事科裏坐著一位女孩,正打著電話。見我去了,示意我先坐到旁邊的椅子上等一會兒。似乎過了很久,她才打完電話。她問我您有事嗎?我說我想問一下,咱們廠需不需要服裝設計?聲音很小,連我自己都能感覺出話說得很沒有底氣。女孩低下頭想想,說,您能現在創作兩張作品讓我看看嗎?一張素描,一張時裝效果圖。
我欣喜若狂。我手忙腳亂地從畫夾裏取出畫紙,又手忙腳亂地從手提包裏取出炭筆。我畫得很投入。我似乎一位即將淹死的落水者突然抓到一根稻草。一張素描用去我兩個多小時,正當我打算繼續畫時裝效果圖的時候,從廠區傳來了鈴聲。我說要不我先走,下午再來接著畫吧?女孩說不。您繼續畫。
她為我打來了午飯,用一個簡易的鋁質飯盒。她說不好意思您今天中午得在這裏對付一下……我先出去有點事,一會兒您畫得差不多了,我再回來。女孩剛走出去,我就狼吞虎咽地把那個飯盒裏的米飯往嘴裏扒。——因為我要再畫一張服裝效果圖,所以得留在這間辦公室裏吃午飯。這是女孩為我找到的借口,這借口讓我心安。
我把完成的服裝效果圖遞給女孩。女孩拿起來看了很久,然後對我說,您畫得很好,很見功力。當個設計,綽綽有餘。剛暗自慶幸,女孩又接著說,可是我們現在並不需要設計人員,不過也許以後會需要。如果您願意的話,可以在我們廠裏先做些別的。您會熨衣服嗎?
那一刻,我想放聲大哭。最後的希望霎那破滅,女孩帶著我轉了一個圈子,到最後,仍然回到“熨衣服”上來。我想那個人說的沒錯,現在全世界都不需要服裝設計,隻需要整燙工。
那天我想了很久,然後衝女孩點了點頭。我說我願意。當然我的話是違心的,我並不願意。可是我沒有辦法。我得活著。我得吃飯。我需要洗一個哪怕是涼水澡。我需要一份暫時的工作。最後我對自己說,等我賺夠了兩個月的工資,就會辭職,去另一個城市繼續追隨自己的夢想。我相信自己不會做一輩子整燙工。我對自己充滿信心。
就這樣,在那一天裏,我成了服裝廠的一名整燙工。雖然生活暫時沒有了問題,可是我很不快樂。當我聽別人說這家工廠以後也根本不可能用到像我這樣的服裝設計的時候,我更是堅定了幹一段時間就走的決心。
我在那家服裝廠,做了一個半月。
那天女孩突然叫我去辦公室。她的話讓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說也許從明天開始,您就不必在車間裏熨衣服了。有一家外商獨資的服裝廠正在招聘設計師,以您的水平,應該可以被錄取。
問她,您怎麼知道?她說,一個半月前我就有耳聞。不過隻是一位朋友透露的內部消息,我並不能夠確定,所以沒敢告訴您。剛剛接到她的電話,消息屬實。——咱們這裏短期內雖然不需要設計,可是,如果您願意的話,可以去那裏試一試。
我當然願意。可是女孩接下來的話,讓我剛剛點燃的希望之火再一次熄滅。
她說,報名時要自帶兩幅自己作品。報名時間是今天下午。
報名地點離這裏很遠。計算一下時間,我根本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畫出兩幅作品然後趕過去。並且,我扔掉畫筆已經一個半月,當我突然拾起畫筆,我還以夠畫出令我滿意、令招聘單位滿意的作品嗎?
女孩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她從抽屜裏取出兩張畫,對我說,快去吧。別錯過了機會。
當然,那是我的作品。一張素描,一張時裝效果圖。想不到一個半月前我所做的努力,現在終於派上了用場。
最終,我通過了報名,初試,複試,麵試,順利地當上一個獨資企業的服裝設計。而這一切,與那個女孩暗中對我的幫助,當然分不開。
——她肯定看出了我的落魄。她甚至知道,假如我在萬般無奈之下離開了這個城市,那麼,本該屬於我的那個機會,也許從此不會再來。她不露聲色地為我打來了午飯,不動露色地為我保留了兩幅畫作,又不動聲色地讓我在這個城市裏多逗留一個半月,她所做的一切,全是那樣得體。她是一位善良並且聰明的女孩。她幫我度過一段異常艱難的時光。我永遠感激她。
有時候我想,幫助一個人度過難關,其實並不太難。難的是你能不露聲色地幫助他人,並且不會令對方,產生絲毫羞愧和難堪。
一年魚
是個很小的裝飾品店,門口掛兩個火紅的中國結,很喜慶。那幾天正拾掇書房,總感覺電腦桌上光禿禿的。心想進去看看吧,說不定,能給我的桌麵上增加一件物美價廉的小擺設。
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瓶子。
瓶子芒果般大小,晶瑩剔透的玻璃,夾一絲絲金黃。也是芒果的造型,豔麗,逼真。之所以說它是瓶子,是因為那裏麵裝了水,並且那水裏,正遊著一條兩厘米多長的粉紅色的小魚。
瓶子裏裝了水,水裏麵遊著魚,這沒什麼稀奇。稀奇的是,這個瓶子是全封閉的。它沒有瓶口,沒有蓋子,沒有一絲一毫的縫隙。它是一個完全封閉的玻璃芒果。
可是那些水,那條魚,它們是怎麼鑽到這個完全封閉的玻璃世界中去呢?
廠家在生產這個瓶子的時候,就把魚裝進去了。店主告訴我,這需要很尖端的技術。
你想啊,滾燙的玻璃溶液,一條活蹦亂跳的魚。
我去啤酒瓶廠參觀過。我知道所有的玻璃瓶子都是吹出來的。在吹瓶的時候,瓶子會達到一種可怕的高溫,魚和水不可能那時候放進去。那就隻剩下一個解釋:廠家先拿來一個芒果造型的瓶子,裝上水,放上魚,然後想辦法把這個芒果完全封閉起來。
我想店主說的沒錯,這樣一件小小的工藝品,的確需要很尖端的技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