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做單純之人2(3 / 3)

店主告訴我,這個玻璃芒果,這條魚,隻需六十塊錢。

倒不貴。可是我弄不明白,我們怎樣來喂這條魚?怎樣來給這條魚換水?

不用喂,也不用換水。店主說,這裏麵充了壓縮氧氣,這麼小的一條魚,一年足夠用了。也不用換水,水是特殊處理過的吧。隻要別在陽光下暴曬,這條魚完全可以在這個小瓶子裏很好地活上一年。

那麼一年後呢?我問。

魚就死了啊!店主說,六十塊錢,一件極有創意極有觀賞價值的工藝品,也值了吧?

當然,我承認值。這比在花瓶裏插一年鮮花便宜多了。可是,店主的話還是讓我心裏猛地一緊。

魚長不大嗎?我問。

你見過花盆裏長出大樹嗎?店主說。

那麼,這條魚的自然壽命是幾年呢?我問。

三四年吧。店主說。

心裏再一緊。

自然壽命三四年的魚,被一個極有創意的人,被一個有著高端技術的工廠,硬生生剝奪了自然死亡的權利。一年後是魚這一生的什麼時間?少年吧?青年吧?或者中年?

可憐的一年魚!

為了自己日益苛刻的味蕾,我們殺掉才出生幾天的羊羔;從蛋殼裏扒出剛剛成形的雞崽;把即將變成蝴蝶的蠶

蛹放進油鍋煎炸;將一隻猴子的腦袋用鐵錘輕輕敲開……

現在,為了日益荒蕪的眼球,又“創意”出一條小魚的死亡期限,然後開始慢慢地倒計時。

當我們在自家的茶幾或者書桌上盯著那條魚看,我不知道,我們看到的是美麗和幸福,還是殘忍、悲傷、恐懼以及死亡?

我想有此創意的人,如有可能,也應該享受到這條魚的待遇吧?把他裝進一個電話亭大小的完全封閉的鋼化玻璃屋裏,準備好三年的空氣、食物和水,然後扔進寒冷的北冰洋,讓一群巨鯊們,每天眉開眼笑地倒計時。

貧窮不是別人的過錯

我的圈子裏有這樣一位朋友,他性情內斂,樂於助人。朋友聚會時,總會喊上他。這一喊,便喊出了問題。

因為朋友的貧窮。當然貧窮隻是相當而言,其參照是圈子裏的絕大多數。聚會時,我們多會采用AA製,如此以來,這位朋友就常常拒絕。他拒絕從來不需要什麼借口,他拒絕的方式客觀而又幹脆:我沒錢,我很窮。

他的話,常常讓我們很為難。不帶上他,覺得我們很“小氣”,很“勢利”;帶上他替他埋單,又怕傷害到他的自尊。後來再有聚會,幹脆不跟他說。——可是萬一他事後知道了呢?會不會多想?好像隻要有這樣一位朋友,無論我們怎樣做,都是錯誤的。

前段時間,朋友們聚到一起給災區捐款。之所以要聚到一起,是因為想趁此機會聚一聚。大家多捐了二百或者一百,惟有他捐了三十。我相信三十塊錢對他來說同樣是一筆不小的數字,甚至,相比我們的二百或者一百,他的三十塊錢更顯偉大與博愛。但是接下來他的解釋,就略顯多餘了。

他說,我隻能捐三十……我沒錢,我很窮。

很反感他說這句話。可是他總會在各種場合說出這句話。似乎說一句“我沒錢,我很窮”,就能夠得到別人的理解和尊重,就能夠讓自己本來不安的心,變得平和。

他窮,或許因為他不夠勤奮,或許因為他懷才不遇,或許因為他看透一切安於貧窮,可是不管如何,我想,他的貧窮與別人無關,有關的,隻是他的個性,他的機遇,他的學曆,他的為人處世,他的價值觀,他的人生觀……

甚至,他的“本事”。

貧窮不可恥,也不榮光。既然貧窮不是別人的過錯,那麼,要麼努力改變,要麼安於清貧,又何必不厭其煩地說給別人聽呢?

乞丐的骨氣

每天我從小巷經過,都會看到那個乞丐。她跪在巷口乞討,口中念念有詞。她六十多歲吧?一張臉似一枚多皺的核桃。她穿著肮髒破爛的衣服,肩膀上縮一顆滿是白發的腦袋。她是母親般的年齡,卻要靠乞討生活。

我堅信她不是裝出來的。她的目光透出深深的無奈和悲傷。每天從她身邊走過,我都會給她一點點錢。有時一塊,有時兩塊,有時五角。錢扔進她麵前的搪瓷缸裏,如果是硬幣,會發出叮當一聲脆響。搪瓷缸裏躺著一些紙鈔和硬幣,代表著某一種人人皆知的虛假。她從不看我扔進去的錢,隻顧繼續點頭,口中含混不清地念叨。

有那麼一次,正經過時,她突然抬頭,然後問我能不能幫她買一瓶水。那是她頭一次跟我說話,也是我頭一次聽清楚她的話。我去不遠處的商店為她買回兩瓶礦泉水,她一口氣喝掉一瓶。正是炎熱的正午,小巷裏很是闃靜,喝完水的她有了些精神,給我講起她的往事。

往事當然悲慘。老家受災,老伴去世,兒子意外,身體不便,等等。盡管故事老套,仍然聽得我潸然淚下。——似乎

麵前的老人,隻能靠乞討才能生活下去。

突然有一位路人經過,老人急忙將頭低下,嘴裏再一次念念有詞。路人盯了老人很久,掏出十塊錢,想放下,又有些猶豫。我知道他怕上當。城市裏有太多假裝成乞丐的騙子。

老人向他講述自己的故事,聲情並茂,泣不成聲。令我驚訝的是,她的故事竟有了變化。當然框架還在,情節還在,隻是這次她變得更加可憐。比如她把自己的年齡增加了八歲,把租住的簡陋平房變成了露天的公園,等等。路人聽她講完,長歎一口氣,十塊錢扔進搪瓷缸。我聽他小聲說,就受不了這樣的故事……哪怕是編的。

他走後我問老人,到底哪一個故事是真的?

老人說前一個……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城市裏到處都是乞丐,每一個乞丐都有一個類似的故事。如果不說得淒慘些,怎麼能夠討到錢呢?

一時語塞。對麵前的老人,不知該施以同情和憐憫,還是該報以不齒和憤怒。

幾年前一位朋友從歐洲回來,為我講述他在歐洲見到的乞丐。朋友說他坐在地下通道,麵前是一頂洗得幹幹淨淨的帽子。他理直氣壯地向路人要錢,到手後說一聲謝謝。問他為什麼乞討,他說,我是老兵。再問,卻拒絕回答。他說那是他的隱私,誰也無權過問。

不僅是他,那個城市的大多乞丐都是如此。並且,他從未見過一位跪著乞討的乞丐。盡管在那裏,跪下,並不能夠代表更多的內容。

到晚上,一些乞丐會走進附近的酒吧,要一杯酒,攤開一張當天的報紙,慢慢消磨他們的幸福時光。這時他就不再是乞丐而變成一名顧客,遇到曾經幫助過他的人,他甚至會邀請他們過來喝上一杯……

朋友感歎說,在那裏,乞丐是不需要你的同情的。他們認為那是一種職業,於工人、於農民、於商人、於白領一樣的職業,而並非真的無路可走。他們心安理得地要錢然後理直氣壯地消費,他們或許承認自己的懶惰,卻極少有人編造或者誇大自己的經曆。與國內乞丐的最大不同之處在於,他們會穿上最好的衣服上街乞討;而在國內,很多乞丐則肯定選擇最髒最爛的衣服。

換句話說,他們乞討的成功率,靠的是別人的承認;而中國的乞丐,則多是依靠施舍者的同情。

朋友在國外呆的時間並不太長,結論難免偏頗或者武斷。可是他的話讓我常常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到底什麼樣的人,才可以稱之為乞丐?

是衣服的破爛和肮髒嗎?我想不是。很多貧困山區的農人,他們的穿著遠不如城市裏的乞丐,可是他們正在辛勤地勞作,他們並不卑微。

是財產的一無所有嗎?我想也不是。很多公司的總資產為負數,城市裏太多人依靠賃款購買了車子和房子,他們欠銀行欠親朋一大筆錢,他們比乞丐還窮。

是一種討要的方式嗎?似乎也不全對。生活中我們常常向別人討要自己急切得到的東西,比如單位或者組織,比如父母或者親朋,可是從沒有人把自己當成乞丐。

後來我想,可能是一種討要的態度吧?

把討要當成一種職業,就成為乞丐。當乞丐需要一種勇氣,不過我還認為,當乞丐更需要一種骨氣。乞討就是乞討,既然選擇了——或主動,或被逼無奈——都用不著太多虛假和偽裝,你幫助我了,跟你說聲謝謝,到此為止。施舍者無權過問太多,被施舍者更沒有必要主動講述自己的往事。那些故事並不美好,每暴露一次,都會鮮血淋漓。

乞丐也許不能夠做到高傲,但乞丐起碼應該做到誠實。

乞丐乞討的成功率,在於讓他們的生活態度得到別人的承認,而不是努力博得別人的同情。

當然,無論如何,也不要隨便給陌生人跪下。那是做人的底線,乞丐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