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歲時候,母親已經老了。你的事業蒸蒸日上,你的生活變得從未有過的充實和繁忙。當然有時候你會偷得一日閑,你正好利用這點時間去拜訪你的上司,拜訪你的朋友,卻唯獨不去看望你的母親。你知道母親孤獨。你知道母親孤獨一生。你知道你該陪陪她。可是,你總會為自己不回家找出諸多理由。而在你心,真正的理由隻有一個:回家沒有用處。回家有什麼用呢?驅車四個小時返回鄉下,再驅車四個小時返回城市,可以陪伴母親的時間,便所剩無幾。陪母親又有什麼用呢?既不能對工作有幫助,又不會對人際有幫助。你給母親打電話,你說周末開會,開會,開會。母親哦,別太累。每次母親都這樣說,隻要你不累,母親便滿足了。終那一次,你必須趕回去,因為母親病了。母親說她很少生病,可是你知道母親不可能很少生病。這一次,你隻知道母親病了,你不知道她已經病危。你握著母親的手,淚如潮洶。可是你總算回來了,母親竟然在彌留之際,露出笑容。母親說你累嗎?你說,不累。母親說怎麼才回來?你想跟母親說實話,你想說,你其實剛剛跟局長打了一會兒牌。你怕母親傷心,你隻好說,開會。母親是伴著你的謊言走的,最後一刻,你仍然將她欺騙。是的,你仍然年幼,年幼的你如同一個隻會撒謊的小男孩。也許母親知道你在說謊,母親痛,但因了你能夠陪她離開,母親安詳並且快樂。
五十歲時候、六十歲時候、七十歲時候……也許,母親已經去了。你想她,無論你如何想她,你也不會再見到她。可是假如母親仍然在世,我想,你仍然會傷害他。你的傷害將會伴她一生,撒謊、冷漠、自私、不守承諾、自以為是……然後,在她離去時候,你對她的傷害戛然而止。你傷害母親,因為母親太過愛你,因為這世上,隻有母親不會記仇。你因為母親太過愛你而傷害她,因為母親不會記仇而傷害她,你的生命裏,隻要母親是安全的。
我知道你肯定沒有經曆過這麼多事情,我還知道你肯定經曆過太多類似的事情或者有可能經曆這些事情。所以我勸你收斂一些,收斂一些,再收斂一些。因為她是你的母親,因為你隻能夠擁有她一次。不求你如何愛她——無論你如何愛她,也遠不及她給你的愛真切博大,我隻求你不要再傷害她——因為無論如何,無論她對你如何不滿,她絕不會傷害你。哪怕一點點。哪怕一點點中的一點點。
那個你一生都在傷害的人,除了你的母親,或許還有你的父親,你的兄弟,你的姐妹,你的愛人,或者,你最好的朋友……我想說,趁他們還活著,趁你還活著,讓傷害,戛然而止。
請彎下腰
地下通道的出口,男人席地而坐。胡琴端立腿上,持弓的手輕抖,曲子就飄起來了。雖不十分悅耳,可是輕快歡愉,鋼琴曲或者小提琴曲,全用了《萬馬奔騰》的節奏。男人胡須濃密,長發披肩,表情認真投入。他的左前方,擺著一個細頸青花瓷瓶。瓷瓶古香古韻,朋友說那瓷瓶價值不菲。可是他明明在街頭賣藝,一柄胡琴,抖得微塵飛揚。
他像一位藝術家,人聲鼎沸的大街,是他表演的舞台。
和朋友經過時,每人給了他十塊錢。男人陶醉於自己的演奏之中,並不理睬我們。十塊錢落到瓶口,停住,如同落上去的一隻蝴蝶。蝴蝶靜立片刻,偏了身子,降落花瓶旁邊。我愣了愣,想揀起來,卻終於沒動。朋友這時從我身邊擠上前去,深彎下他的腰,揀起錢,連同手裏的十塊錢,一起恭恭敬敬地塞進花瓶。然後他衝男人笑笑,拉了我離開——自始至終,男人沒有看我們一眼。
朋友的舉動,令我羞愧難安。
我給了男人十塊錢。這十塊錢絕不是施舍。因為他在演奏。他在演奏,我聽了,感覺不錯,付錢,天經地義。當然不付錢也天經地義,事實上從他身邊經過的大多人都沒有付錢。——付不付錢都沒有關係,但是,問題是,我付給他十塊錢,那麼,我應該彎下我的腰。
我應該彎下腰,讓鈔票落進花瓶而不是落到地上。雖然那一刻男人並沒有看我,但我知道,他肯定感覺得到我的態度。一張鈔票落進花瓶,對他的演奏,對他的行為,對他的生活,對他的選擇,是一種承認,更是一種尊重;可是錢落地上,那麼很顯然,我的行為就變成了趾高氣昂的施舍,那十塊錢,也就成為嗟來之食。可是對於他和他的行為,我有施舍的資格嗎?
我們為父母彎腰,為愛人彎腰,因為他們是我們的至親;我們為朋友彎腰,為同事彎腰,因為他們是我們的至熟;我們為領導彎腰,為客戶彎腰,因為他們管著我們的錢包,決定著我們的仕途;我們甚至為一隻寵物彎腰,一條狗,一隻貓,或者一隻畫眉鳥,隻因為,它們能夠給我們帶來片刻的快樂……
可是街頭那些乞丐,那些賣藝者,那些衣食無著者,我們何曾為他們彎過腰?他們或許從事著我們所不屑所不齒的職業,可是他們,明明是和我們一樣的人啊!他們理應有著與我們等同的地位,也理應有著與我們等同的尊嚴。
你可以不給他們一分錢,你可以目不斜視地從旁邊走過,心安理得或者趾高氣昂,帶著無限的優越感和滿足感。但是,假如,哪一天,哪一次,哪一條街,哪一個閃念,你想過付給他們錢,十塊錢、五塊錢或者一塊錢,甚至僅僅一枚硬幣,那麼,請你務必,深彎下你的腰。
彎下你的腰,對於對方,是一種尊重;對於你的品質,又何嚐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