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歲時候,你稍稍長大了些。你變得不再安分,你認為世間到處都是可以供你玩耍的玩具或者可以吞下的食物。你會笑著向一條扭曲的毒蛇伸出雙手,你會將一顆明亮的石子毫不猶豫地塞進嘴巴。你已經學會了走路,但更多時,你喜歡到處亂爬。萬般無奈之下,母親隻好將你背在身後,然後喂豬,做飯,下地……母親成了你的搖籃,你新奇並且滿足。可是調皮的你很快厭倦了母親的後背,當一覺醒來,你就會在母親的頭頂尋找可令你開心的玩具。後來你認為頭發不錯,可以蜷曲,可以拉直,可以一縷一縷往下薅。你獰笑著撕扯著母親的頭發,你認為母親經過壓抑的尖叫或者呻吟有趣並且動聽。你不知道薅下母親多少根頭發,你更不知道有一次你用母親的發夾開心地劃開她年輕並且嬌嫩的臉。那道傷疤至今還留在母親臉上,你曾問過它的來曆,母親說,走夜路,樹枝劃的。年幼的你如同一個施虐的魔鬼將母親折磨,母親痛,但因了你的笑聲,母親無比快樂。
十歲時候,你讀小學二年級。你討厭上學,你認為上學是世間最無聊的事情。你開始逃學,掏鳥窩,爬峭壁,摸魚蝦,將彈弓對準鄰家的窗子……你的所有開心的遊戲都與上學和功課毫無關係。你功課不好,母親並不怪你,可是你逃學,母親傷透了心。學費是她一分錢一分錢從土裏刨出來的,母親隻會種地,她做不了別的事情。燈下的母親苦口婆心,她說農村人沒有別的出路,不讀書,隻能一輩子窩在山溝。你聽不進去,你不但逃學,幹脆有了退學的打算。母親終於打了你,巴掌落上你的頭頂,很輕。可是你哭了,嚎啕。你突然生出一個惡毒的想法,你想如果母親死去,就再也沒有人管你了。第二天你去柴房拿到鼠藥,偷偷倒進母親的飯碗。那一次母親險些死去,當你看到母親蒼白的臉,你第一次感覺到深深的恐懼。然當母親醒來,卻並沒有怪你。也許她念你年紀太小,也許她知你終會長大,也許她知你內疚,任何對你的懲罰都會令你更加恐懼不安。出院那天她為你做了你最愛吃的荷包蛋,看你狼吞虎咽,她笑了。你仍然年幼,年幼的你如同一個殘忍邪惡的鄶子手般險些要了母親的性命,母親痛,但因了你重新走進校門,母親無比快樂。
二十歲時候,你高中畢業。你渴望大學,你認為大學是世間最神聖的地方,大學生活是世間最浪漫的生活,可是,母親再無能力供養你繼續讀書。整個暑假你悶在家裏,吃飯幹活,幾乎一言不發。臨開學的日子越來越近,你終於鼓起勇氣,與母親商量。你說能不能再借點錢?隻要借夠第一年的錢,剩下的三年,你自己想辦法。母親歎一口氣,說,我再試試。她出門,卻站在門口,不知往哪裏走。該借的都借了,她再也借不到一分錢。後來她隻能去到鎮醫院,她剩下的唯一辦法,就是賣掉自己的血。血販子問她賣多少,她說,能賣多少賣多少。那些日子每隔兩天她就跑一趟醫院,那些日子血販子見到她就把她往外轟。其實你也知道母親是去賣血,你想勸阻母親,可是你想到校園裏的饅頭柳,想到寬敞的圖書館,想到亮晶晶的大學校徽。你佯裝不知,你變成世界上最冷血最無情的動物。開學前一天,錢終於攢夠,你知道母親身體需要大補,你想給她留下一點錢,可是你終於沒有。你幾乎飛進駛往城裏的公共汽車,盡管當汽車駛離大山,你還是流下眼淚。你仍然年幼,年幼的你如同一個自私冷漠的索命鬼,母親痛,但因了你離開大山,母親無比快樂。
三十歲時候,你愛上一位妖豔的女子。你不知自己哪一天愛上了她,但當你突然發現愛上她時,你被自己嚇了一跳。你有家庭,有美麗的妻子和可愛的女兒,有令人羨慕的職業和地位,可是為了那個女子,你寧願放棄一切。你帶著那個女子回到老家,母親為你燒了最可口的飯菜,又將最好的房間讓給你們。可是臨睡前她喚你出來,她說她不應該幹涉你的生活,可是你應該考慮清楚。你聽不進去。你認為所有人的話都是錯誤的,包括你的母親。可是母親哭了,那天母親為你流下眼淚,她說相信我,你會後悔的。你慌了,忙說好,先不急離婚,容我考慮考慮。其實你欺騙了母親,你根本沒有考慮,回到城市,你很快離婚,很快娶下那個女子。半年後母親聽說你的事情,去城裏看你,卻被你的新歡堵到門口。她知道母親曾經對你說過什麼,她對母親懷恨在心。那天她將母親毒打,她下手很重,母親滿臉青烏。盡管婚後你很快對那個女人產生反感,但正是因為這件事情,你痛下與她分手的決心。你仍然年幼,年幼的你如同一顆隨時可能爆炸的地雷般讓母親心驚肉跳。母親痛,但因了你終於回歸,母親無比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