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輯 答應過眼睛3(3 / 3)

五十歲時候、六十歲時候、七十歲時候……也許,母親已經去了。你想她,無論你如何想她,你也不會再見到她。可是假如母親仍然在世,我想,你仍然會傷害他。你的傷害將會伴她一生,撒謊、冷漠、自私、不守承諾、自以為是……然後,在她離去時候,你對她的傷害戛然而止。你傷害母親,因為母親太過愛你,因為這世上,隻有母親不會記仇。你因為母親太過愛你而傷害她,因為母親不會記仇而傷害她,你的生命裏,隻要母親是安全的。

我知道你肯定沒有經曆過這麼多事情,我還知道你肯定經曆過太多類似的事情或者有可能經曆這些事情。所以我勸你收斂一些,收斂一些,再收斂一些。因為她是你的母親,因為你隻能夠擁有她一次。不求你如何愛她——無論你如何愛她,也遠不及她給你的愛真切博大,我隻求你不要再傷害她——因為無論如何,無論她對你如何不滿,她絕不會傷害你。哪怕一點點。哪怕一點點中的一點點。

那個你一生都在傷害的人,除了你的母親,或許還有你的父親,你的兄弟,你的姐妹,你的愛人,或者,你最好的朋友……我想說,趁他們還活著,趁你還活著,讓傷害,戛然而止。

輪椅上的舞者

她是舞台上驕傲的舞者。她有兩條修長並且美麗的腿。聚光燈隨著她輕盈柔美的身形左右搖曳,她扮成美麗純潔的白天鵝,舞台上滑出一條美輪美奐的弧線。掌聲響起來了,她站在舞台上給觀眾們還禮。她是那麼年輕,她的臉像一朵綻放的荷,她身姿挺拔,亭亭玉立。

她有著那樣美妙的舞姿,那樣燦爛的前程。一切都是那般美好,陽光普照。誰都沒有料到,一場車禍突然闖進她的生活,讓她的後半生,隻能夠坐在輪椅上。

那場災難沒有任何征兆。她穿著修長的牛仔褲,她的衣襟打出一個漂亮的結。她走在馬路上,輕哼著歌。車子衝過來時,她還在愉快地回味昨天的演出。她看到司機驚恐猙獰的臉,她看到汽車輪胎與地麵磨擦出淡紅色的粉塵。她聽到骨頭被撞斷的聲音,她看到自己的身體高高地飄起來。她滑向地麵,身體切中路邊的護欄。那一刻她的腦子裏一片空白,可是她明明聽到自己發出高亢恐怖的尖叫:我的腿!

醒來已是第二天中午,陽光懶懶地照著,世界一如從前。她的思維一點一點回到可怕的昨天,她發現自己的兩條腿已經被鋸掉,那裏纏著醜陋的紗布和繃帶。她愣怔片刻,以頭撞牆,嚎啕大哭。她說為什麼不讓我死去?為什麼不讓我死去?護士守在她的床前,輕輕抹著眼淚。她說沒有了腿,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一連幾天她不再說上一句話,她沉沉地睡著,醒來,瞅著天花板,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她試圖擦幹它們,卻總也擦不幹淨。

半年以後她重新回到劇團。她坐在輪椅上,努力地笑著,頭發剪得很短。似乎劇團的一切都是老樣子,節目仍然深受歡迎,可是她,再也不能扮成美麗的小天鵝了。她甚至不能夠登台演出,她把自己藏在舞台後麵,每一天,淚水湧進心底。可是她是那樣地熱愛舞蹈,有時候,沒人的時候,她會一個人轉動輪椅,輕輕地打開雙臂,仰起下巴,虛構出一個舞伴,一個舞台,一幕舞劇,一群觀眾。輪椅轉起圈兒,她感覺自己穿了最漂亮的舞鞋,正踮了腳尖,風一樣從舞台上滑過。掌聲響起來了,她心滿意足地站在舞台上,給觀眾們還禮。

她操起熨鬥,為她的同事們熨燙衣服。現在這幾乎成為她惟一的工作,她不想做一個毫無用處的人。團長問你行嗎?她笑笑,說,行!熨鬥壓得她胳膊發酸,她咬著牙,做出輕鬆的表情。團長問她,你還想跳舞嗎?她說,什麼?她懷疑自己聽錯了,或者,這個總是笑意盈盈的團長,正跟她開著一個玩笑。

你還想跳舞嗎?

可是……

前幾天我見過你獨自一人在化妝間裏跳舞。團長說,我認為你現在仍然可以登台演出。

可是這怎麼可能?她說,現在我是一個殘廢……

不,你不是殘廢。團長說,你不過有些不便。如果你真想跳舞的話,你完全可以登台……我相信觀眾們會認同你的舞蹈,喜歡上你的舞蹈,甚至,他們會為此深深震撼。團長拿出節目單,指給她看。就在這裏,他說,將你的舞蹈插在這裏,還是你以前的登台時間……

可是我不行的。她說,我沒有腿,我不能扮成小天鵝。

不管團長如何試圖說服她,她就是不答應。她怕,她絕望,她沒有信心。她怕觀眾們嘲笑她,憐憫她,甚至在心裏喝起倒采。她隻能默默地為登台的演員們熨著演出服,她想,這是她惟一可做的事情。

可是那天,突然,一位年輕的舞蹈演員在演出前幾分鍾打來電話。她說她臨時有些事情,不能夠來演出了。海報早已經張貼出去,節目單早已經公布,團長搓著手,急得團團轉。怎麼辦呢?他再一次望著她。

你能不能,登台試試……

可是我這個樣子,觀眾會笑話我的。

相信我,不會的……很多觀眾都認識你……救場如救火……

問題是我是一位殘廢……

你不是,你永遠是最美的舞者。哪怕你坐在輪椅上,也是劇團裏最美的舞者……

拗不過團長,最終,她還是硬著頭皮,登上了曾經熟悉的舞台。燈光柔柔地打過來,她隨著音樂,翩翩起舞。她沒有腿,她站不起來,可是她的身體在舞台上輕盈地飄來飄去。她揚起光潔柔軟的手臂,仰起弧線美妙的下巴,她的舞裙白得耀眼,她是世界上最美麗最純潔的白天鵝。她吸引了整個劇場的目光,觀眾們被她獨特的舞姿深深折服,感慨萬分。表演完畢,整個劇場,掌聲如雷。

她彎腰答謝觀眾,淚如潮湧。她想不到被截肢以後還能夠在舞台上表演,她想不到觀眾會在她失去兩條腿以後還會一如既往地喜歡她支持她。她想她真的還可以繼續舞蹈吧?雖然失去雙腿,可是她還有一顆舞動的靈魂。今後,隻要觀眾喜歡,她完全可以坐在輪椅上,為她的觀眾跳一曲近似完美的芭蕾。她是輪椅上的舞者,心靈的舞者。

隻是,她沒有注意到,就在觀眾席的一角,團長和那個請假的舞者,正在含淚為她鼓掌。

山村交通崗

山村懸垂在山腰,不過散落著二百多戶人家。可是你相信麼,這麼偏遠的山村,竟然在村裏惟一的十字路口,佇立了一個交通崗。

兩條土路交叉,把村子劃成大小不一的四塊。交通崗從土路的交叉處生長出來,顯出楞生生的突兀。那交通崗和城裏馬路上的沒什麼兩樣,甚至因了黯敗背景的對比,比城裏的更為光鮮和威武。

去山村采風,那個交通崗一下吸引了我。剛下過雨,洗刷一新的交通崗和坑坑窪窪積著汙水的土路,呈現著一種極不協調的怪異。山村突現的交通崗已經讓我驚訝不已,更令我吃驚的是,在那裏,竟然站著一位交通警察!他正以最標準的姿勢站立,一絲不苛地指揮著並不存在的車水馬龍。他左轉身,平舉手……右轉身,口中的哨子響起……

不過稍一細看,那“警察”卻並不是警察。盡管他的衣服和警服有些接近,但無論顏色還是款式,都和真正的警服,有著很明顯的相異。雨後的陽光一點一點加強著烘烤的力度,直射著暴露在交通崗外的他。慢慢地,他臉上的汗滴,彙成流淌的河。

那是一位二十多歲的小夥子,模樣很憨,有點像《天下無賊》裏的傻根。

好像他已經在這裏站了很長時間,可是我注意他的漫長時間裏,那個十字路口,始終沒有經過一位行人,一輛自行車,一輛馬車,一台手扶拖拉機……終於,有人來了,卻並不是路人。那是一位身體佝僂的老人。老人徑直走向交通崗,遞給站得筆直的“警察”一個破舊的軍用水壺。我見到那警察啪地一個敬禮,然後接過水壺,咕咚咕咚地喝著水,仿佛已經渴到極限……

我追上急欲離開的老人,問他,那“警察”是誰?老人說,我兒子。我問他,怎麼會在這裏有一個交通崗?老人弄清我的身份後,長歎一聲。他說,去我家說吧。

老人的家,就在十字路口的旁邊。敞著門,就可以看到那個交通崗。我坐在老人的院子裏喝茶,一邊看那個年輕人獨角戲般地指揮交通,一邊聽老人給我講這個幾近離奇的故事。

老人告訴我,他的兒子特別聰明,上小學上中學上大學,成績都是名列前茅。兒子的理想是當一名交通警察,能夠站在城市的十字路口,指揮著過往的車輛和行人。大學畢業後,他被縣交警大隊順利錄取。可就在等待去交警隊報道的前幾天,為采一朵蘑菇,他從村後的山坡滾了下去。他在醫院躺了整整半個月才醒過來,命倒是保住了,人卻摔傻了。他幾乎忘記了所有的事情,甚至有一段時間,他竟然不認識自己的父母,卻惟獨,沒有忘記自己已經被縣交警大隊錄取。每天他都會站在村頭,像一位真正的交通警察那樣,吹響一隻哨子。

於是你要在門口給他立一個交通崗,讓他相信自己就是站在縣城的馬路上?我問。

是的。老人說,好像隻有這樣,才能夠帶給他平靜和快樂。我聽醫院的大夫說,讓他平靜快樂地過好每一天,或許以後的某一天,他才會憶起以前的事情,甚至說不定,還會恢複成原來的樣子。那樣的話,也許他還真能去交警隊上班,當一名真正的警察呢。

老實說那天我並沒有太多的感動。對老人和他的兒子來說,這當然是一幕悲劇。可是類似這樣的悲劇,世間不是每天都在上演嗎?到處采風的我,這類事見得多了,也就有些麻木。至於那個虛假的交通崗,就更接近於鬧劇了。我想,當勞作一天的村人扛著農具從這裏經過,麵對一個手舞足蹈的傻子,他們臉上,將會是怎樣一副嘲笑的表情?

可是我想錯了。我看輕和玷汙了那些村人。那天,黃昏時,那個十字路口的村人突然多了起來。當三三兩兩的行人、自行車、馬車、手扶拖拉機經過那個交通崗時,我看到,他們竟順從地聽任那位“交通警察”的指揮。他們有秩序地停下,等待,看“交警”的手勢,然後快速通過。仿佛,那兒真的是一個擁擠的十字路口;麵前的傻子,真的是一位名副其實的交通警察。

那一刻我被深深打動。後來我一直確信,在那個偏遠的山村,無疑有世界上最偉大的交警,最偉大的父親,最偉大的村人,以及人世間最偉大的理解和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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