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想了想,說,我得知道是什麼事情。他感到有些好奇。
男人告訴他,他的女兒兩周以前突發亞急性肝衰竭,目前急需血漿置換才可能轉危為安。問題是他女兒的血型是被稱為“熊貓血”的非常稀有血型,雖然市醫院和市紅十字血液中心都在積極聯係,可是直到現在仍然沒有找到充足的同配型血源。所以我才找到了您,男人說,我知道您的血液是Rh陰性O型。
男孩終於想起來了。大學時他曾加入了一個組織,填了表格並簽下名子。那張表格他填得很詳細,包括他的非常稀有血型。他已經記不清楚那個組織的名子和義務,他隻記得其中一條是他願意隨時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危急病人。可是大學畢業以後他就將這件事情淡忘了。怎麼可能不忘記呢?從來沒有人再提起這件事情,也從來沒有人再找過他。——那個曾經的組織更像幾位年輕人心血來潮的遊戲,既沒有章程,當然也不會有任何監督。
男孩攥著電話,摘下背包。他坐下來,安靜地想了一會兒,然後同意了陌生人的請求。他一路小跑來到大街,打一輛出租車,直奔陌生人指定的醫院。坐在司機身邊的他,竟然興奮得顫粟不止。
一切順利,男孩挽救了一位女孩的生命。幾天後男人再一次把電話打給男孩,約他出來。
在酒店的包廂,男人推給男孩厚厚一遝錢。他說您務必收下這些錢,我知道大恩不言謝,可是請原諒,我真的找不到其它可以感謝您的辦法。
男孩笑笑,將那遝錢推回去。您不必客氣,他說,雖然我救了您的女兒,可是好像,我什麼也沒有做。
中年人將那遝錢再一次推給男孩。您救了她,就等於救了我和我的全家,如果您不收下這些錢,我和我的女兒,一生都不會心安。
男孩沒有動。可是您知道嗎?他說,您和您的女兒,其實也救了我。
救了你?男人吃了一驚。
是的。男孩說,自從母親去世以後,我就變得心灰意冷。我對什麼事情都不感興趣,我不想工作,不想思考,不想與任何人打交道。我就這樣渾渾噩噩地度過了三年。三年時間裏,我的女友離開了我,我的朋友躲避著我,我的生活貧困潦倒,我的日子過得一團糟。我想這世上已經不再有任何人喜歡我需要我,我已經被這個世界徹底拋棄,無疑,我是這個世界的累贅。
可是這跟我女兒有關係嗎?
當然有關係。男孩說,突然我有一個瘋狂的想法,準備幹一件大事。您知道我想幹什麼大事嗎?我想搶劫銀長!為此我做了充分的準備,我的背包裏裝著自製的炸彈,彈簧刀,仿真手槍,頭套,全國地圖冊……我想假如我僥幸成功,那麼我的生活或許會從此改變,您知道,錢總是能夠改變一些人對我的態度的。當然我也做了最壞的打算,假如我失敗……其實我必定會失敗的……假如真的失敗,那麼,我會選擇自殺……很簡單,把綁在身上的炸彈引爆,一切就結束了……反正這世界也沒有什麼好留戀的。可是正當我做好一切準備走出家門,電話突然響起來,於是我聽到您的聲音……
於是您放棄了這個瘋狂的想法?男人問他。
是的,一切隻因為您和您的女兒。男孩說,拿起電話我才知道,原來世上仍然有人需要我並且隻能需要我,既然如此,我為什麼還要做出那麼愚蠢的事情呢?並且,這幾天我一直在想,不僅您和您的女兒,這世上,肯定還會有我並不認識的人需要我,在現在,或者在以後。我被許多人需要,我並沒有被這個世界徹底拋棄,那麼,我還有什麼資格,不好好活著呢?
所以,應該我對您說一聲謝謝才對。男孩將那遝錢重新推給麵前的男人,長舒一口氣,說,感謝你們把我從懸崖邊上拉回來,感謝你們,將我徹底拯救。
一生都在傷害的人
那個你一生都在傷害的人,其實是你的母親。
一歲時候,除了睡覺、號啕和吃奶,你再不管他事。那時尚沒有提倡母乳喂養,可是那時家裏不會有奶粉,不會有鮮奶、餅幹和麥乳精……母乳成為你最營養最廉價的食品,可是貧苦的生活讓體弱多病的母親根本沒有足夠的乳汁將你喂養。然每一天她都會將幹癟的乳頭塞進你的嘴裏,因為你嗷嗷待哺,因為你又哭又鬧。乳頭塞進你的嘴巴,並非僅僅是對你的安慰,還因為,母親期待它能被你貪婪的嘴巴吮出一兩滴乳汁。你吮,嘴裏叼著母親的乳頭,沒深沒淺。終有一天你將母親的乳頭吮出鮮血,你不知道那是血,你隻感覺今天的乳汁稍有些鹹。母親是痛著的,但她不敢將乳頭從你嘴巴裏拔出,她知道你會哭鬧,更知道鮮血,其實是有營養的。長大後你喜歡將自己的故事講給別人聽,你說你受盡苦難,你說你小時候從沒有吃飽,你說你之所以這樣聰明是因為喝了足夠的母乳。但是,你從不知,那些乳汁裏麵,其實流淌了母親太多的鮮血。年幼的你如同一隻嗜血的蚊子吮吸著母親的鮮血,傷害著母親的身體,母親痛,但因了你的安靜,母親無比快樂。
三歲時候,你稍稍長大了些。你變得不再安分,你認為世間到處都是可以供你玩耍的玩具或者可以吞下的食物。你會笑著向一條扭曲的毒蛇伸出雙手,你會將一顆明亮的石子毫不猶豫地塞進嘴巴。你已經學會了走路,但更多時,你喜歡到處亂爬。萬般無奈之下,母親隻好將你背在身後,然後喂豬,做飯,下地……母親成了你的搖籃,你新奇並且滿足。可是調皮的你很快厭倦了母親的後背,當一覺醒來,你就會在母親的頭頂尋找可令你開心的玩具。後來你認為頭發不錯,可以蜷曲,可以拉直,可以一縷一縷往下薅。你獰笑著撕扯著母親的頭發,你認為母親經過壓抑的尖叫或者呻吟有趣並且動聽。你不知道薅下母親多少根頭發,你更不知道有一次你用母親的發夾開心地劃開她年輕並且嬌嫩的臉。那道傷疤至今還留在母親臉上,你曾問過它的來曆,母親說,走夜路,樹枝劃的。年幼的你如同一個施虐的魔鬼將母親折磨,母親痛,但因了你的笑聲,母親無比快樂。
十歲時候,你讀小學二年級。你討厭上學,你認為上學是世間最無聊的事情。你開始逃學,掏鳥窩,爬峭壁,摸魚蝦,將彈弓對準鄰家的窗子……你的所有開心的遊戲都與上學和功課毫無關係。你功課不好,母親並不怪你,可是你逃學,母親傷透了心。學費是她一分錢一分錢從土裏刨出來的,母親隻會種地,她做不了別的事情。燈下的母親苦口婆心,她說農村人沒有別的出路,不讀書,隻能一輩子窩在山溝。你聽不進去,你不但逃學,幹脆有了退學的打算。母親終於打了你,巴掌落上你的頭頂,很輕。可是你哭了,嚎啕。你突然生出一個惡毒的想法,你想如果母親死去,就再也沒有人管你了。第二天你去柴房拿到鼠藥,偷偷倒進母親的飯碗。那一次母親險些死去,當你看到母親蒼白的臉,你第一次感覺到深深的恐懼。然當母親醒來,卻並沒有怪你。也許她念你年紀太小,也許她知你終會長大,也許她知你內疚,任何對你的懲罰都會令你更加恐懼不安。出院那天她為你做了你最愛吃的荷包蛋,看你狼吞虎咽,她笑了。你仍然年幼,年幼的你如同一個殘忍邪惡的鄶子手般險些要了母親的性命,母親痛,但因了你重新走進校門,母親無比快樂。
二十歲時候,你高中畢業。你渴望大學,你認為大學是世間最神聖的地方,大學生活是世間最浪漫的生活,可是,母親再無能力供養你繼續讀書。整個暑假你悶在家裏,吃飯幹活,幾乎一言不發。臨開學的日子越來越近,你終於鼓起勇氣,與母親商量。你說能不能再借點錢?隻要借夠第一年的錢,剩下的三年,你自己想辦法。母親歎一口氣,說,我再試試。她出門,卻站在門口,不知往哪裏走。該借的都借了,她再也借不到一分錢。後來她隻能去到鎮醫院,她剩下的唯一辦法,就是賣掉自己的血。血販子問她賣多少,她說,能賣多少賣多少。那些日子每隔兩天她就跑一趟醫院,那些日子血販子見到她就把她往外轟。其實你也知道母親是去賣血,你想勸阻母親,可是你想到校園裏的饅頭柳,想到寬敞的圖書館,想到亮晶晶的大學校徽。你佯裝不知,你變成世界上最冷血最無情的動物。開學前一天,錢終於攢夠,你知道母親身體需要大補,你想給她留下一點錢,可是你終於沒有。你幾乎飛進駛往城裏的公共汽車,盡管當汽車駛離大山,你還是流下眼淚。你仍然年幼,年幼的你如同一個自私冷漠的索命鬼,母親痛,但因了你離開大山,母親無比快樂。
三十歲時候,你愛上一位妖豔的女子。你不知自己哪一天愛上了她,但當你突然發現愛上她時,你被自己嚇了一跳。你有家庭,有美麗的妻子和可愛的女兒,有令人羨慕的職業和地位,可是為了那個女子,你寧願放棄一切。你帶著那個女子回到老家,母親為你燒了最可口的飯菜,又將最好的房間讓給你們。可是臨睡前她喚你出來,她說她不應該幹涉你的生活,可是你應該考慮清楚。你聽不進去。你認為所有人的話都是錯誤的,包括你的母親。可是母親哭了,那天母親為你流下眼淚,她說相信我,你會後悔的。你慌了,忙說好,先不急離婚,容我考慮考慮。其實你欺騙了母親,你根本沒有考慮,回到城市,你很快離婚,很快娶下那個女子。半年後母親聽說你的事情,去城裏看你,卻被你的新歡堵到門口。她知道母親曾經對你說過什麼,她對母親懷恨在心。那天她將母親毒打,她下手很重,母親滿臉青烏。盡管婚後你很快對那個女人產生反感,但正是因為這件事情,你痛下與她分手的決心。你仍然年幼,年幼的你如同一顆隨時可能爆炸的地雷般讓母親心驚肉跳。母親痛,但因了你終於回歸,母親無比快樂。
四十歲時候,母親已經老了。你的事業蒸蒸日上,你的生活變得從未有過的充實和繁忙。當然有時候你會偷得一日閑,你正好利用這點時間去拜訪你的上司,拜訪你的朋友,卻唯獨不去看望你的母親。你知道母親孤獨。你知道母親孤獨一生。你知道你該陪陪她。可是,你總會為自己不回家找出諸多理由。而在你心,真正的理由隻有一個:回家沒有用處。回家有什麼用呢?驅車四個小時返回鄉下,再驅車四個小時返回城市,可以陪伴母親的時間,便所剩無幾。陪母親又有什麼用呢?既不能對工作有幫助,又不會對人際有幫助。你給母親打電話,你說周末開會,開會,開會。母親哦,別太累。每次母親都這樣說,隻要你不累,母親便滿足了。終那一次,你必須趕回去,因為母親病了。母親說她很少生病,可是你知道母親不可能很少生病。這一次,你隻知道母親病了,你不知道她已經病危。你握著母親的手,淚如潮洶。可是你總算回來了,母親竟然在彌留之際,露出笑容。母親說你累嗎?你說,不累。母親說怎麼才回來?你想跟母親說實話,你想說,你其實剛剛跟局長打了一會兒牌。你怕母親傷心,你隻好說,開會。母親是伴著你的謊言走的,最後一刻,你仍然將她欺騙。是的,你仍然年幼,年幼的你如同一個隻會撒謊的小男孩。也許母親知道你在說謊,母親痛,但因了你能夠陪她離開,母親安詳並且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