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輯 答應過眼睛3
一枝花
幾年前的一天,我經曆過一場刻骨銘心的失戀。我在城市的霓虹裏等候女友,她卻終於失約。電話打過去,說得近乎絕情,似乎我們並非一對戀人而是戰場上你死我活的對手。掛斷電話時,我發現自己的手裏,仍然拿著那枝花。
是一枝本該送給女友的紫紅色玫瑰,象征著美好的純潔的高貴的愛情。可是今夜這枝玫瑰注定派不上任何用場,它的命運應該屬於某個垃圾箱,連同這場蕩氣回腸的戀愛。
我捏著那朵花,垂頭喪氣地往回走。花兒逐漸枯萎,指向地麵,就像我的心情。經過一個路口時,我在昏暗的燈光裏看見一位女孩。女孩十四五歲,臉很髒,穿著破爛的衣服,一隻胳膊吊在胸前。女孩跪在路邊,就像一隻不安的羔羊,眼淚汪汪地盯著麵前髒兮兮的鏽跡斑斑的鐵皮桶。
她是一位年齡很小的乞丐。鐵皮桶壓著的一塊白布,白布上清楚地寫著她的無奈和苦楚:父母離異,中途輟學,流浪到此,又受了傷,她很餓,等等……我注意到她手腕的位置,有著已幹的紫黑色的血跡。女孩楚楚可憐,讓我倍生憐憫,於是往前一步,想給她一點點錢,幫她度過難關。這時才想起來口袋裏已經沒有了一分錢——所有的錢,都被我在一個小酒館裏揮霍得幹幹淨淨。
那麼,就把手裏的這枝花送給她吧。一枝玫瑰花。一枝本該送給女友的玫瑰花。玫瑰花不能吃,不能喝,不能買到任何東西,不為給女孩解決任何問題。玫瑰花送給他,隻因我已走到她的麵前,隻因那枝花對我來說已經毫無意義。我把花插進鐵皮桶,立刻有圍觀的人發出低笑。女孩微微抬頭,見鐵皮桶裏突然多出一枝花,飛快地愣一下,然後抬頭看我,目光裏盡是懵懂不解。
她的眼神讓我無地自容——我本該送她一點錢,卻送出一枝毫無價值的玫瑰花。
這件事很快被我忘記。生活中有太多比愛情和玫瑰更重要的東西。可是今年夏天的一個星期天,當我從一家商場走出來,突然被人喊住。
是一位二十多歲女孩。穿著白色的連衣裙,紮著長長的馬尾,很漂亮很清純,胸前戴著本市一所大學的校徽。女孩守著一堆化妝品,顯然她是這個品牌化妝品的臨時促銷員。女孩問你不認識我了嗎?幾年以前,你曾經送給我一枝花。
可是這怎麼可能?幾年前的女孩愁眉苦臉,麵前的女孩活潑陽光;幾年前的女孩是一個乞丐,現在的女孩是一位大學生;幾年前的女孩不安拘謹,現在的女孩開朗大方。再說,假如她真是那個乞丐,那麼當她的難關過去,她應該回到家鄉而不是留在這座城市吧?
女孩似乎看出我的疑惑。她告訴我,她真的是幾年前的那個乞丐,她在這個城市過了約半個月乞討的日子。不過那時,我隻是在利用你們的同情心,女孩慚愧地說,我所說的話,還有我受傷的胳膊,都是假的……
你為什麼要這麼幹?我大吃一驚,你那麼小。
因為我真得想讀大學。女孩說,家裏很窮,不可能供我讀完高中,於是我想討一點兒錢,回去繼續讀書。我自作主張,沒有跟父母商量……不過我相信自己能夠考上大學。女孩指指麵前的校徽,對我說,三年以前,我就做到了。
是用乞討來的錢嗎?我問。
當然不是。女孩說,你見到我的那天晚上,也是我留在這個城市裏乞討的最後一個晚上……第二天我就回了家……當然我沒有馬上讀書,我幫父親幹了兩年農活,家裏才稍有積蓄……讀高中時,家裏條件稍好一些,可是我仍然得利用假期賺點錢。不過請你相信,我沒有再騙人……填報誌願時,我選了這個城市的這所大學,不僅僅因為這裏學費較低,還因為我想在曾經乞討過的街道上走一走……昂首挺胸地走,不再低頭和不安……現在雖然學習緊張,可是我還是能夠利用星期天和假期賺一些錢,加上獎學金和家裏寄來的錢,足夠我讀書了。
女孩似乎非常滿足她的生活。她衝我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
可是你為什麼突然不再乞討?我問,隻因為我送給你一枝花?
是的,隻因為那枝花。女孩說,你識破了我,卻並不揭穿。你不給我錢,卻隻送我一枝象征美好和希望的玫瑰花。那枝花,還有你送花時的眼神,讓我在那個夜裏,無地自容……
禮 物
是一個非常簡陋的筆會,三十幾個人,一個破舊的賓館。筆會上發了一個本子,一支筆,以便參會作家們可以做一些簡單的會議記錄。本子是普通的硬皮本,超市裏隻賣兩塊錢,封麵上沒有關於筆會和雜誌社的任何標識;筆是普通的圓珠筆,隻是筆杆上印了雜誌社的名子。——那還是幾年前開筆會時剩下的筆。雜誌社日子不好過,他們已經好幾年沒有開過筆會了。
圓珠筆不好用,生澀,不流暢,字寫得斷斷續續。好在很多人自帶了鋼筆或者碳素筆,這使得他們可以在本子上留下一些有價值的東西。那些圓珠筆自然就派不上用場了,於是,會議室裏、賓館的房間裏,圓珠筆被扔得到處都是。
男人分得的圓珠筆也不好用。可是他沒有將它扔掉。他把筆小心地放進抽屜,對室友說:“等會議結束,別忘了提醒我將筆帶回去。”
“你是說帶回去嗎?”室友問他,“這筆還能用嗎?”
男人笑一笑,說:“雖然不能用,但我還是想把它送給我的兒子。他一直非常崇拜我。他說我是世界上最好的作家,他還說他得讓他的同學們都知道我是世界上最好的作家。走得時候我對他說,回來時,一定會為給你帶一件筆會上分發的禮物……”
“可是那支圓珠筆已經不能用了。”室友說,“你為什麼不買點別的送給他?比如一個本子,一本書……”
“隻有圓珠筆上才有筆會的標識。”男人說,“他說過一定會把我送他的禮物給他的同學們看。他說他在他的同學麵前發過誓。”
“我知道你的意思,”室友仍然不解,“可是為什麼不能送他點有用的東西?圓珠筆上那幾個字,真的很重要嗎?”
男人笑一笑,說:“是的,當然很重要。其一,因為我在他麵前發過誓,我不能夠失信;其二,因為他在他的同學麵前發過誓,他不能夠失信。假如我買了別的東西送給他,比如一本書,我相信他在短期內不會知道。可是我還相信他終究是會知道的。有些事情,做了,就瞞不過去,哪怕你並無惡意。可是那樣的話,其一,我會被他看不起;其二,他會被他的同學看不起。甚至這件事情,極有可能對他的一生都產生影響。所以,盡管是一支筆,可是它畢竟代表了一種承諾。承諾是不分大小的,更不能用一種欺騙的手段來履行。”
室友點點頭,思索良久,然後推開門往外走。男人問你要去幹什麼,室友說:“去一趟會議室,揀回被我扔掉的那支筆……”
偶像的偶像
男孩的夢想,就是再一次見到他的偶像。
偶像比男孩大八歲,七八年以前,男孩見過偶像一次。那時偶像還不是偶像,他隨隊來男孩的學校踢了一場友誼賽。偶像的球踢得非常好,男孩坐在觀眾席上,看傻了表情。賽後男孩邀偶像去家裏做客,偶像欣然前往。男孩的父親為偶像燒了幾個菜,又為他烙了一鍋香噴噴的牛肉鍋貼。他的手藝令偶像讚不絕口,那天偶像毫不客氣地將鍋貼吃得幹幹淨淨。男孩和偶像聊了很多,然後,偶像與男孩告別。三年以後男孩得知偶像進到國青隊,又過了一年,男孩得知偶像進到國家隊。電視上常常看到偶像踢球,盤帶、分球、突破、射門,全都瀟灑連貫,一氣嗬成。偶像終成為男孩的偶像,臥室牆壁上,貼滿他的照片。
可是男孩從未與偶像聯係。——他沒有偶像的聯係方式。——他缺乏勇氣。——他不敢。
男孩對父親說,他也想進國家隊。父親說假如你的球踢得足夠好,進國家隊是遲早的事情。男孩說我很想跟我的偶像談談。父親說你可以去找他。男孩說可是我不敢,我怕他瞧不起我,更怕他端架子。父親說如果他耍大牌,那是他的錯誤,他的錯誤與你沒有關係。男孩說我知道,可是我還是不敢。父親說能否告訴我,你為什麼非要見到他嗎?男孩低了頭,想了很久,說,我想弄明白,他有沒有自己的偶像。
——男孩想知道偶像有沒有自己的偶像。——說白了,男孩試圖弄明白的是,偶像與一個人的成長進步,到底有沒有關係?是刺激、鼓勵,還是令人感覺高不可攀,最終將僅有的一點信心擊垮?
整整一個月,父親為男孩的盤纏日日奔波。下班之後他又去農貿市場做臨時裝缷工,三個小時下來,可以賺到二十塊錢。男孩隻有父親沒有母親,男孩和父親,生活得很苦。
足球讓男孩快樂,讓男孩成長,然後,終成為男孩的希望。他不想像父親那樣無能,更不想像父親那樣永遠過著艱難清貧並且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日子。男孩瞧不起他的父親,或許就像偶像瞧不起自己。男孩在暑假裏踏上尋找偶像的旅程,隨身攜帶的飯盒裏,還裝著父親為他烙好的牛肉鍋貼。男孩在陌生的城市裏獨自住了十幾天,終於如願以償地見到了偶像。
坐在偶像麵前的男孩,緊張並且拘謹。很顯然偶像早已將他忘記,偶像看他的眼神,與陌生人無異。男孩不想提及偶像在他的家裏吃過一頓飯,他的自尊不允許他這樣做。男孩如坐針氈,他想問偶像唯一一個問題便起身告辭。當然,那個問題是,偶像有沒有自己的偶像。
當然有啊。偶像說,不過我的偶像,與足球沒有任何關係。
他是誰?
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偶像說,我隻記得幾年以前,我碰到一位給我烙了一鍋牛肉鍋貼的男人。那個外貌粗獷但長著一雙巧手,那個可以為他的兒子、為一位陌生男孩烙出世界上最美味的牛肉鍋貼的男人,是我迄今為止,最佩服和最崇拜的男人。
拯 救
男孩背一個破舊的帆布包,表情陰鬱不安。他慢慢地走出屋子,防盜門隨即在身後發出一聲悶響。他還會回來嗎?也許會,也許不會。回不回來都沒有關係。他認為世界本就是地獄,到處都是血淋淋的尖牙利齒,到處到是冷徹骨髓的堅冰。
電話突然叫起來,隔著防盜門,也能夠感覺到對方的焦灼與不安。男孩愣了愣,兩隻腳分落上不同的台階,身體如塑像般靜立了。他在想要不要回去接那個電話。他在想誰會給他打來電話呢?記得上一次電話響起,還是半個月以前——郵局的話費催繳通知。
男孩愣怔片刻,轉身,上樓,開門,進屋,抓起電話。帆布包仍然背在肩上,他漫不經心地站著,保持著一種隨時放下電話走出去的姿勢。
打來電話的是一位陌生的中年男人。他說他找了男孩很長時間,如果方便的話,這件事情男孩一定要幫忙。他說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接受任何條件,前提是,男孩能夠答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