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輯 答應過眼睛2
晚報B疊
晚報B疊,第二版,滿滿的全是招聘廣告。每天他從小街上走過,都會停下來,在那個固定的報攤買一份晚報,回到住處,慢慢地看。他隻看B疊,第二版。他失業了,B疊第二版是他的全部希望。
賣報紙的老人,像他的母親。她們同是佝僂的背,同是深深的皺紋,同是混濁的眼睛和表情。可那不可能是他的母親。母親在一年前就去世了。夜裏,他常常在不知不覺中哭濕枕頭。他把報紙抓到手裏,卷成筒,從口袋往外掏錢。他隻掏出了五毛錢,可是一份晚報,需要六毛錢。他記得口袋裏應該有六毛錢的,可是現在,那一毛錢,卻怎麼也找不到了。
五毛錢行不行?他商量。
不行。斬釘截鐵的語氣。
我身上,隻帶了五毛錢。他說。其實他想說這是他最後的五毛錢,可是自尊心讓他放棄。
五毛錢賣給你的話,我會賠五分錢。老人說。
我以前,天天來買您的報紙。
這不是一回事。老人說,我不想賠五分錢。
那這樣,我用五毛錢,隻買這份晚報的B疊第二版。他把手中的報紙展開,抽出那一張,卷成筒,把剩下的報紙還給老人。反正也沒幾個人喜歡看這個版,剩下這遝,您還可以再賣五毛錢。他給老人出主意。
沒有這樣的規矩。老人說,不行。
真的不行?
真的不行。
他有一種想哭的衝動。上午他去了三個用工單位,可是他無一例外地遭到拒絕。事實上幾天來,他一直被拒絕。仿佛全世界都在拒絕他,包括麵前這位極像他母親的老人;仿佛什麼都可以拒絕他,愛情,工作,溫飽,尊嚴,甚至一份晚報的B疊。
我幾乎天天都來買您的報紙,明天我肯定還會再來。他想試最後一次。
可是我不能賠五分錢。老人向他攤開手。那表情,沒有絲毫可以商量的餘地。
他很想告訴老人,這五毛錢,是他的最後財產。可是他忍住了。他把手裏的報紙筒展開,飛快地掃一眼,慢慢插回那遝報紙裏,然後,轉過身。
你是想看招聘廣告吧?老人突然問。
是。他站住。
在B疊第二版?老人問。
是這樣。他回過頭。他想也許老人認為一份晚報拆開賣的確是個不錯的主意。也許老人混濁的眼睛看出了他的窘迫。他插在褲袋裏的兩隻手一動不動,可是他的眼睛裏分明伸出無數隻手,將那張報紙緊緊地攥在手裏。
知道了。老人衝他笑笑,你走吧。
他想哭的衝動愈加強烈。他認為自己受到了嘲弄。嘲弄他的是一位街頭的賣報老人。老人長得像他的母親。這讓他傷心不已。
第二天他找到了工作。他早知道那個公司在招聘職員,可是他一直不敢去試,——他認為自己不可能被他們錄取。可是因為沒有新的晚報,沒有新的晚報B疊第二版,沒有新的供自己斟酬的應聘單位,他隻能硬著頭發去試。結果出乎他的意料,他被錄取了。
當天他就搬到了公司宿舍。他迅速告別了舊的住所,舊的小街,舊的容顏和舊的心情。他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的。接下來的半個月,他整天快樂地忙碌。
那個周末他有了時間,他一個人在街上慢慢散步,不知不覺,拐進了那條小街。他看到了老人,老人也看到了他。的確,老人像他的母親。
老人向他招手,他走過去。步子是輕快的,和半個月前完全不同。老人說,今天要買晚報嗎?
他站在老人麵前。他說,不買。以後,我再也不會買您的晚報。他有一種強烈的報複的快感。
老人似乎並沒有聽懂他的話。她從報攤下取出厚厚一遝紙。她把那遝紙卷成筒,遞給他。老人說,你不是想看招聘廣告嗎?
他怔了怔。那是一遝正麵寫滿字的十六開白紙。老人所說的招聘廣告用鉛筆寫在反麵,每一張紙上都寫得密密麻麻。他問這是您寫的?
老人說是。知道你在找工作,就幫你抄下來。本來隻想給你抄那一天的,可是這半個月,你一直沒來,就抄了半個月。怕有些,已經過時了吧?
他看著老人,張張嘴,卻說不出話。
可是五毛錢真的不能賣給你。老人解釋說,那樣我會賠五分錢。
突然有些感動。他低下頭,翻著那厚厚的一遝紙。那些字很笨拙,卻認真和工整,像幼兒園裏孩子們的作品。
能看懂嗎?老人不好意思地笑,我可一天書也沒念。不識字。一個字,也不認識……
淚水毫無征兆地洶湧而出。他盯著老人,老人像他的母親。他咬緊嘴唇,可是他分明聽見自己說,媽……
每一朵花苞都會開放
生活總是喜歡和毫無準備的人開玩笑。在她大學畢業的那年夏天,母親突然癱瘓在床。
是一個清晨,她和幾位同學小聚。她們盡情談論著理想和友誼,服飾和愛情,金子般的陽光遍灑街角,一切美好得讓人感動。突然她的鄰居推門進來,對她說,你媽病倒了!她愣了愣,隨即站起來,慌慌張張往外跑。母親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母親慈祥善良,體弱多病。一陣風從街角刮過,陽光似乎在瞬間冷卻。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一個月以後,她用輪椅把母親推出醫院。母親已經動彈不得,她看著年輕的女兒,眼睛裏盈滿深深的無奈和自責。她把母親推回家,扶母親躺下,然後為母親熬粥,給母親洗澡或者擦拭身子。她根本沒有意識到生活將這樣延續下去,一成不變,似乎永無盡頭。
最初一段日子,不斷有同學來訪。他們為母親帶來水果和營養品,為她帶來有關招聘求職的各類信息。那時她是那樣年輕,她的專業又是那樣搶手,似乎生活中處處都是機會,隻要她願意,明天就可以穿起灰色套裙,在明亮寬敞的寫字樓裏忙碌。每到這時她就會微笑。她對同學們說她得陪伴母親,照顧母親,至於工作的事情,以後再說。——母女倆靠一筆退休金生活,她們生活得很苦。好在母親的病情有了好轉的跡象。她甚至可以和她說幾句話,甚至可以一個人按時吃藥。母親給了她莫大的安慰,她想不管生活給了她多少苦難,也絕不能夠放棄病中的母親。
不知不覺中,她和母親一起度過了六年光陰。
每個黃昏她都推著母親出來散步,落日餘輝中,她站在母親身後,雙手堅定地扶著輪椅。從街角花園可以看到大街上行色匆匆的紅男綠女,他們衣著光鮮,表情幸福。她羨慕他們。她知道他們有著自己不敢奢望的自由。如果不是因為母親,現在,她也該和他們走在一起,去咖啡店喝咖啡,去酒吧喝酒,去海灘看落日,去商場選購自己喜歡的衣裙……或許,她已經擁有屬於自己的幸福家庭了吧?當然她並不記恨自己的母親,更不會認為母親是她的負累和羈絆。她認為自己必須如此,甚至,現在,從某種程度上講,她已經成為母親的母親。她必須照顧好母親,就像母親當年照顧好年幼的自己。她認為這就是生活,似乎無法選擇和更改。
可是那一天,突然,她想走出去,想工作。特別想。她說服和欺騙不了自己。
她從洗手間的鏡子裏細細地打量自己。她仍然年輕。可是比起六年以前,她知道,她已經老去很多。也仍然漂亮,隻是因為常常抱母親上下輪椅,她的胳膊變得更粗,肩膀變得更寬,早沒了嬌小的樣子。後來她發現一根白發,它藏在一頭黑發中,卻是那樣醒目和傷感。她終於忍不住,伏在洗漱台上低低抽泣。她停不下來,聲音越來越大。六年來的苦楚一齊湧上心頭,她有一種號啕的衝動。
母親在這時出現在身後。
母親坐在輪椅上,靜靜地看著她。母親令她驚訝不已——就在幾分鍾以前,她親自將母親抱上了床。母親為她擦幹眼淚,淡淡地說,六年來,我一直試圖一個人挪上輪椅。現在,我終於做到了。
母親鼓勵她出去找工作。可是她怎麼能把母親一個人留在家裏呢?母親安慰她說我沒事。我已經耽誤了你六年時間,現在,你應該走出去了。她說可是……母親說聽我的,我能夠一個人挪上輪椅,至少說明我已經可以照顧自己了。既然如此,你真的沒有必要每時每刻悶在家裏……何況你隻是出去工作……又不是嫁人。說得她紅了臉,又破涕為笑,擁緊母親的肩。
她考慮了好幾天,終於下決心出去求職。前提是她必須繼續呆在這座城市——這樣晚上回來,她仍然可以照顧自己的母親。
那天回家時,母親坐在客廳裏等她。母親的身邊放一盆花,粉色的花苞,似乎隨時可能開放。花是母親打電話從花店買的,不值錢,卻是生命力旺盛的草花。母親說你就要迎來新的環境了,我也想裝扮一下我們的客廳。她說今天我失敗了……麵試中我被淘汰。母親說我知道……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了……可是這有什麼呢?在學校裏,你的功課和人緣都是那樣棒……下次你肯定會成功……連我這樣的年齡和身體都可以一個人挪上輪椅,這世上還有什麼做不到的呢?母親指了指那一盆花,相信我,每一朵花苞都會開放。
她記住母親的話,每天奔波於城市,去不同的公司應聘。可是每一次,她都被淘汰。雖然六年裏她一直沒有放棄自己的學業甚至自修了大學裏沒有的課程,可是這城市畢竟改變了很多,她的專業已經不再稀缺。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跟任何人提起自己的故事。她想隱瞞自己的辛酸,她怕別人誤認為這是她編造的謊言或者是借以打動別人的籌碼。在不能避過去的時候,她總是輕描淡寫。她說六年裏她在別的城市,做的也是與專業毫不相幹的工作。對方於是搖頭,表示惋惜。他們需要的是工作經曆——盡管太多時,這毫無用處。
那盆花已經完全綻放。它紅得耀眼,紅得驕傲,它並不介意自己的渺小和卑微。母親每天都在客廳等她回來,然後陪她吃飯和聊天。母親幾乎與她聊所有的話題,唯獨不談她找工作的事情。有時她會主動跟母親提及,母親就說,不怕,年輕就是本錢。她說可是似乎沒有哪個公司肯要我了。母親就指指那盆花。母親說相信我,每一朵花苞都會開放。
花苞越來越少,它們綻放成絢爛的花朵。她的工作依然沒有著落,每一個清晨,她強打精神敲開一家公司的門,黃昏時回家,卻是身心俱憊。一生中最重要的六年時光在母親的床頭度過,她想,也許她應該降低要求,隨便走進一家成衣廠,在車間裏守一台縫紉機,徹底扔掉她的專業和目標。她把想法說給母親聽,母親想了很久,抬頭問她,那樣的話,你心甘嗎?
她當然不心甘。她並不認為做一名女工有多卑微,她隻是不心甘。再說她是那樣喜歡自己的專業,假如走一條完全不同的路,那麼也許,這一生,她都不會快樂。
那盆花已經謝盡,她的工作依舊沒有著落。那天她盯著它細細地看,突然在綠葉間發現一朵新的花苞。它是那樣小,擠在一堆綠葉中,擠在角落裏。那時已是秋季,天氣開始轉冷。似乎那花苞正在瑟瑟發抖。似乎它永遠不可能開放。
她認為,或許,自己就是這樣一朵錯過季節的花苞。當冬天來臨,它隻能無奈的死去。——它永遠不可能絢爛。
母親說傻孩子,你見過不敢開放的花苞嗎?相信我,明天再試一次。
第二天,她仍然沒有成功。
她幾乎崩潰,她要放棄。她不想繼續折磨自己,她隻想盡快找到另外一份工作,幹什麼都行,多少錢都行。那夜母親跟她有過一次長談,母親向她問詢有關求職的細節,然後說,你犯了一個錯誤。你應該和他們說實話,你應該說,這六年來,你一直在照顧自己的母親。這不是在別人麵前展示你的辛酸和艱難,更不是靠此來博得別人的同情。你得讓他們知道,你是一位偉大的女兒……既然你可以照顧好自己的母親,那麼,你完全可以做好世界上所有的事情……並且,誠實是一種美德。說著,母親低下頭來,悄悄抹淚。
那夜她聽到母親的夢囈。母親說,都是媽拖累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