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輯 答應過眼睛2(2 / 3)

她知道母親並不堅強。或者說,母親並不如想象中和看起來那樣堅強。夜裏她下定決心,為了母親,明天再試一次。可是萬一她仍然失敗呢?她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堅持下去的信心。

出門前看一眼客廳裏的草花。那朵花苞,仍然沒有開放的樣子。

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成功了!永遠記得那個下午,她坐在椅子上,忐忑不安。對麵那位表情嚴肅的男人問她,您說的都是真的嗎?她點頭,竟有一種久違的輕鬆。男人站起來,握握她的手。男人說,明天您就可以來上班。

男人是公司經理。後來他告訴她,是她的故事打動了他。其實學曆、勤奮、天才、工作經驗,這些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善良、是愛心、是對枯燥和艱辛的忍受力。為了照顧您的母親,您可以犧牲六年的時間,這樣的員工,我還有不選擇的理由嗎?

她在街上給母親打電話。她要把這個消息告訴母親。她一刻都不想耽誤。母親在那邊說,我知道了。她問您怎麼知道的呢?聽我的語氣嗎?母親說不是。因為那朵花苞,在下午,真的開了。

那朵花苞真的開了。早晨它還是一個花苞,下午它就變成一朵驕傲的花兒。冬天即將到來,或許,所有姍姍來遲的花苞,都會趕在冬天來臨前開放。並且,因為獨存,所以更顯珍貴美麗。

兩年後她問母親,假如那朵花苞終未開放,您還會相信您的女兒嗎?

母親說我當然相信。我永遠相信自己的女兒是最善良最出色的。並且,你也該相信,即使這世上有錯過季節的花苞,也絕不會有錯過綻放的花苞。它們在此之前所受的種種磨難,都會為它的綻放,塗染上最燦爛最美麗的顏色。

——所以,隻要這世上還有忍耐,還有信心,還有愛與善良,我們都該相信,每一朵花苞,都會絢麗成花,光彩照人。

天籟之聲

男孩迷上小提琴。如醉如癡。

每天他都站在小區花園的一棵饅頭柳下麵,將小提琴鋸出殺雞般的聲音。有路人經過,便陡然皺起眉頭。這噪音令他們的頭發根根豎立,讓全身落滿密密麻麻的小疙瘩。他們的表情讓男孩傷心不已,於是他把練琴的地方,挪到自家陽台。

仍然吵。或尖銳或沙啞的聲音刺透清晨或者黃昏,折磨著每一個人的耳膜和神經。受不了了,就過來敲門,求他不要再拉,求他的父母管管他。他們說藝術需要天賦,既然他沒有天賦,就算再拉下去,也不過浪費時間罷了。他們的話讓男孩傷心欲絕,咬著嘴唇關緊門窗。

於是每個夜裏,房間裏總是回蕩著令人不堪忍受的殺雞或者挫鋸的聲音。那聲音讓父親無法集中精神讀完一頁書,讓母親無法不受幹擾地看完一集電視劇,更讓他神經衰弱的奶奶,夜夜心髒狂跳不止。父親想這樣可不行,得給他找一個真正不打擾別人的地方。

地點選在一個偏僻的公園。雖然偏僻,但畢竟還有三兩遊人,而待琴聲響起,那些遊人,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男孩的自尊心和意誌力被一點一點地蠶食。好幾次,他動了摔琴的心思。

可是那一天,練琴時,偶然遇上一位老人。老人靜靜坐著,手指和著他的琴聲打著明快的拍子。當一曲終了,老人甚至遞他一個微笑。一瞬間他有受寵若驚的感覺。他想莫非他的琴聲變得悅耳了?回去,站在小區裏,琴弓剛剛滑動,路過的行人便一齊皺了眉頭,匆匆逃離。

他不解,在公園裏偷偷詢問別人。別人說那老頭是個聾子啊!幾年前開始耳背,越來越厲害,現在,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男孩剛剛鼓起的信心再一次受到打擊,他垂頭喪氣,幾乎真的要放棄拉琴了。

卻突然,那天早晨,老人主動和他搭訕。

老人說你肯定聽別人說起過我的事情吧?其實我一點兒都不聾,隻是稍有些耳背罷了。他給男孩看了他的助聽器,說,不信的話,咱們可以測試一下。男孩跑到很遠的地方跟老人打招呼,果然,老人的耳朵靈便得很。老人說我喜歡聽你拉琴絕不是裝出來的,雖然你拉得並不是很好,但絕不像他們說得那樣糟。你知道我有個兒子嗎?我有個兒子,現在在一個交響樂團拉小提琴,剛開始學琴的時候,拉得可比你難聽多了。一段時間他也有放棄的打算,我跟他說,世間事,隻要是你喜歡的,對你來說,就是對的。哪怕將來不能從事這個職業,當一個愛好不也挺好麼?這樣他便堅持下來,兩年以後終於能夠拉出漂亮的曲子。現在有人誇他的演奏是天籟之聲呢。老人自豪地說。

男孩向別人打聽過,果然,老人有一位在交響樂團拉小提琴的兒子。看來老人沒有騙他。看來老人喜歡聽琴,並非處於對他的同情或者憐憫。老人是他世界上惟一的知音。

每一個清晨,老人都會準時候在那裏,聽男孩把小提琴拉出一支支不成調的曲子。老人說聽到琴聲就想起遠在他鄉的兒子,想起兒子的童年,男孩的琴聲無疑就是天籟之聲。後來男孩的聽眾竟然慢慢多了起來,那時候,他真的可以拉出一首還算悅耳的曲子。

幾年以後,男孩的小提琴已經拉得很成氣候。他如願以償地考上一個文工團,成為一名小提琴手。他並非很有天賦的人,但他無疑是整個團裏最刻苦的人。他知道自己永遠成不了頂尖的小提琴演奏家,但他對自己的生活非常滿足。

春節回老家,順便去探望老人,恰逢老人的兒子回家過年。說起他練琴的事情,老人的兒子,隻是淡淡一笑。

他問你笑什麼,難道我說錯了嗎?難道小時候的你沒有把琴拉得很難聽嗎?

老人回答說當然沒有。他小時候就拉得非常好,他天生就是拉小提琴的。可是在那時,我想,如果我不那樣說,如果我不假裝欣賞你的琴聲,你極有可能徹底放棄小提琴。其實我說的天籟之聲,也並非完全在騙你,隻不過我把時間,提前了十年而已……可能你沒注意到吧?很多次,在你演奏時,我曾偷偷摘下過助聽器。不然的話,我想我的耳朵,可能真的會因為你的曲子而聾掉……

老人的話,沙啞低沉,然他聽來,字字宛若天籟之聲。

答應過眼睛

從兩個人穿過斑馬線,我就注意上他們。他們穿著同樣款式和顏色的運動服,同樣款式和顏色的運動鞋。小男孩長得虎頭虎腦,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咧嘴笑時,露出參差不齊的牙齒。年輕的父親走在前麵,嘴裏不停地說著什麼,又回頭,好像開一句玩笑,小男孩就咯咯咯地笑個不停。之所以說他們是父子,並不僅僅因為他們完全相同的穿著和非常相似的長像,還因為,男人看男孩時,眼睛裏流露出來的,是父親特有的慈愛和關切的目光。

奇怪的是男人總是和男孩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兩三步吧,不遠,也不近。步行綠燈的時間很短,他們急匆匆地從馬路的一邊穿越到另一邊。男人似乎在催促男孩再快一些,小男孩就小跑起來,卻是笨拙踉蹌的腳步。他小跑起來,男人也加快著腳步。仍然走在男孩前麵,仍然兩三步遠的距離,仍然扭回頭,口中念念有詞。小男孩再一次開心地笑了,臉上灑滿陽光。

馬路對麵,是一個小型的遊樂場。

男人和男孩走進遊樂場,小男孩滿臉興奮。與別的父子不同,他們並沒有牽起手。正是星期天,遊樂場裏熙熙攘攘,人聲鼎沸,男人說話的聲音就漸漸高起來。他說,白雪公主來到森林裏……

森林裏有狼嗎?小男孩的聲音跟著高起來。

沒有狼,男人回頭說,森林裏隻住了七個善良的小矮人……

在遊樂場裏,在喧嘩和擁擠的人群裏,這個男人竟然為自己的兒子講起了童話,並且,他們之間,仍然是兩三步的距離。有時小男孩或者男人會被遊客們撞到,每撞一次,男人就會停下他的童話和腳步,說,第七次擁抱。過一會兒,男孩又被遊人撞到,就在後麵開心地喊,現在第八次了。又一起笑。他們連笑的表情都是那麼相似,單純,頑皮,宛如清洌的泉水。好像男孩是男人的過去,更好像男人是男孩的將來。這樣一對行動怪異的父子,真是令人心生好奇。

男人將小男孩抱上蹦床,那是他們惟一的身體接觸。我聽見男人說,好好玩,小心些。就走開,到不遠處的椅子上坐下,點一根煙。他的目光穿過淡淡的煙霧,靜靜地看著男孩。這時的小男孩,已經興高采烈地玩了起來。

看出來小男孩試圖蹦得高一些再高一些,可是他沒有成功。其實蹦床上的他更顯笨拙,晃來晃去東倒西歪,有時,甚至顯出緊張和沮喪的表情。這時男人會衝他喊,我在這邊呢。男孩就轉身衝著男人的方向,再一次咧開嘴笑。笑容仍然單純並且燦爛,似乎父親的每一句話,都令他興奮無比。

我問男人,您為什麼不過去呢?那樣你們說話,不是更方便一些嗎?

男人肯定看出我的好奇。他看看自己的兒子,扭過頭對我說,我不過去,是想讓他學會自己照顧自己;我和他不停地說話,是想給他信心,讓他知道我並沒有走開,讓他感覺到我就在不遠處注視著他。他需要知道我的位置——他是一個盲童。

男人並不回避,可是我驚愕不已。盲童?這怎麼可能?他有那樣長長的睫毛和明亮的眼睛,他有那樣頑皮的表情和燦爛的笑容,他怎麼可能是盲童?

努力掩飾住自己表情,我說,那麼,你更應該牽著他的手啊。

不,男人搖搖頭說,我得讓他學會堅強,學會獨立。我不想牽他的手,我隻想用聲音為他引導方向。我想要他明白,他其實和每一位孩子都一樣,別人能夠做到的事情他也能夠做到,並且會做得更好。

就因為這些嗎?

是的。男人說,盡管他總有一天會長大,會感受到目盲的不便和痛苦,可是在今天,在現在,我不想讓別人看出來他是盲童,更不想讓他幼小的自尊心受到絲毫的傷害。男人深情地看一眼正在蹦床上玩得高興的男孩,繼續說,今年早晨,他突然對我說,他好想做一天不是盲童的生活,因為在夢裏,他答應過自己的眼睛。我鼓勵他說當然,你當然能夠做到。現在,我想,在蹦床上,他肯定不會認為自己是一個看不見的孩子。

無聲的感恩曲

畫畫對他來說,其實是一個意外。小學二年級那年暑假,他在村外山坡,遇見一位前來寫生的姑娘。姑娘穿著寬大的汗衫,一邊快活地哼著小曲,一邊往麵前的畫紙上,優雅地塗抹著絢麗的七彩。綠樹紅花於是栩栩如生地落到紙上,他竟看得癡了。回了家,他對父親說,我想畫畫。

想畫畫容易,尋一根草棍,在院角的泥地上亂抹;或者,拿一根鉛筆,在用過的舊作業本上塗鴉。可是他記住了畫夾和顏料。他在父親麵前不停哭鬧,用一個孩子能想出來的所有卑劣手段脅迫父親。實在沒辦法,父親隻好去鎮上的供銷社幫他打聽。回來,父親說,你能保證好好畫嗎?他趕緊點頭。父親不再說話,踅進羊圈,牽走家裏的奶羊。當時,那幾乎是家裏收入的惟一來源。

母親在他三歲的時候撒手而去。他隻有父親。

父親在供銷社裏仔細問詢。他問營業員畫畫真有用嗎?人家說有用,當畫家,吃皇糧。父親問當不了畫家呢?人家說那當美術老師,還吃皇糧。父親說當不了老師呢?他就搖著父親的手說買吧買吧,我肯定能當老師。父親笑笑,摸摸他的頭,交了錢。他年幼的不負責任的一句空洞誓言,卻讓父親寄托了無限的期望。

很快他就發現畫畫並不像想象中那樣好玩。當他上到高中,每天麵對一堆冰冷的石膏像,那種厭惡感便與日俱增。可是他仍然考上了大學,讀美術係。盡管不喜歡,但他認為美術將毫無疑問成為他一生所要從事的職業。因為一隻奶羊,因為一個畫夾,因為一句不負責任的話,以及父親的殷切期待。

大學時他第一次看到了鋼琴。那時很多同學在校外租了房子,他也和另外一位同學合租了一間簡陋的宿舍。他要強迫自己練畫,而他的同學,正在瘋狂地練琴。他們需要一個安靜且無人打擾的住所。

他給那位同學畫了很多張練琴時的速寫。每畫一張,他心中的那根神經便要被撥動一下。終於忍不住了,某一天,他第一次觸摸了那架鋼琴。當他的手碰到黑白分明的光滑琴鍵,心就開始狂跳不已,就像麵對一位暗戀多年的姑娘。他想,他的人生,或許會因為麵前的這架鋼琴,發生徹底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