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他在鋼琴上連貫地彈下了他平生的第一首曲子。他的同學驚歎不已,他說你是天才啊!他沒有聽見,那時的他完全沉浸在一種無法比擬的自我歡愉之中。琴聲中他看到了藍天白雲,看到了家鄉貧脊的山坡,看到了辛勤勞作的父親,以及一隻抖著粉色嘴唇的奶羊。
他瘋狂地喜歡上鋼琴,隻要同學不用琴,他準會端坐在那兒,一曲接一曲地彈。的確,他是天才。僅用了半年時間,他彈奏的水平便幾乎超過練琴多年的同學。那次他的同學請來一位老師,老師僅聽他彈了一支曲子,便肯定地說,將來必成大器!老師收他當了學生,他卻沒有自己的鋼琴。他的專業是美術,他沒有走進學校琴室的權力。隻有在他的同學不練琴的時候,他才能抓緊彈幾下。後來他發現這不是長久之計,因為那架鋼琴很少有休息的時間。而當鋼琴要休息時,他的那位同學,同樣需要休息。
並且,那位同學大他兩級,馬上麵臨畢業。這意味著,他能夠摸到鋼琴的機會,將會越來越少。
父親從老家來看他,給他帶來鹹雞蛋、紅薯幹、零用錢和一堆雜七雜八的東西。晚上父親住在那裏,他給父親彈琴。父親說你不是畫畫嗎?他說是。父親說怎麼又彈琴了?他說彈著玩。他想告訴父親鋼琴現在幾乎成了他的生命。他想告訴父親他多麼想要一架屬於自己的鋼琴。他張了張嘴,終於沒說出來。他知道,買一架鋼琴,對他和他的父親,是不可能的事。他曾經去城裏惟一的一家琴店看過,最便宜的鋼琴,也得一萬兩千塊錢。一萬兩千塊,那是一筆多麼巨大和可怕的數字。
他和父親擠在同一張床上睡覺。那天,他翻來覆去,一夜未眠。
第二天,要走的時候,父親突然問他,買那樣一架鋼琴,得多少錢?刹那間他無地自容。其實從昨天一直到現在,他的眼神,他的動作,他的歎息,都向父親傳達著一個同樣的訊息:他太想擁有一架鋼琴了!這些細節中的任何一個,都會輕易將他出賣,讓敏感的父親洞察。
他沒有告訴父親。他怕父親傷心。父親問他的同學,鋼琴彈好了,有用嗎?同學說,彈好了能成大師。父親問,成不了大師呢?同學說你兒子能,隻要有一架自己的鋼琴,隻要苦練,他準能。父親問大師是幹什麼的?同學沒法回答了,不過他給父親舉了一個簡單的例子,他說能開個人演奏會。很多人在台下看,他穿著燕尾服,在台上彈。父親問現在學不晚嗎?同學說,別人也許晚了,但你兒子肯定不晚。父親問吃皇糧嗎?同學笑了,父親也笑了,他的臉卻紅了。父親收拾了東西,要走。父親說好好畫你的畫。這架鋼琴,可能得好幾百吧,咱買不起。他點點頭。想哭,卻咬緊牙,若無其事的表情。
他發誓不再摸琴。可是他辦不到。他每時每刻都想撲上同學的鋼琴。他說服和欺騙不了自己。
三個月後父親來了。父親的第一句話是,畫畫得還好嗎?他說還好。父親笑了,他說你騙誰?父親說這次來,是給你買鋼琴。說完父親掏出一個布包,那裏麵,包著一萬兩千塊錢。父親很抱歉地說隻有這些錢,我去問了,這些隻能買個最便宜的。他沒敢問父親哪來的錢。他想就算父親把家裏所有的東西都賣了,也湊不出這麼大一筆錢。他和父親一直沒有說話,他們把鋼琴搬回來,請人調好,然後坐在那裏發呆。父親說你不彈一首曲子我聽?他就彈,彈得宛轉流暢,聲情並茂。父親聽完,拍拍他的肩說,你已經長大了,從此後,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好好彈,成大師,將為開演奏會的時候,我要坐前排。然後父親走了,父親走得很慢,似一位蹣跚的老人。其實,父親真的老了。
本來他已經跟父親說好了,那個寒假,不打算回家了,因為他要抓緊時間練琴。後來他發現自己是那樣地想念父親,就突然回到了村子。卻找不到家,找不到父親。他的家,住著另外一戶人家。村人告訴他,你的父親,他上了山。
村後的山窩裏,有一個很大的石子場。幾個月前,父親賣了房子,住到了山上。石子場老板也是村裏的,經過父親的再三懇求,他預付了父親一年的工錢。然後,父親把這一年的工錢、賣房子的錢、多年的積蓄,加在一起,給他買了一架鋼琴。
鋼琴和多年前那個畫夾,都是他自私的夢想。在他有了畫畫和彈琴的衝動的那一刹那,他根本沒有想到自己的父親。然而多年前,父親為他賣掉家裏惟一的一隻奶羊;現在,父親為了他,又賣掉了他住了一輩子的賴以遮風擋雨的房子。
父親住在四麵透風的亂石搭成的窩棚裏。他比幾個月前更加蒼老。他每天在山上放雷采石,那工作不僅勞累,並且危險。那天他站在父親麵前,突然想給自己的父親跪下。最終他緊緊擁抱了父親。那是他第一次擁抱父親。他的淚打濕了父親的肩頭。倒是父親慌了,他說你怎麼找到山上來了呢?好像,兒子知道了生活的窘迫,讓父親深為不安和自責。
回去後他瘋狂地練琴。他想早些成名。他對父親說,有了錢,他會在城裏給父親買一個大的宅院。他相信他能。可是他再一次遇到了麻煩。和大多數職業的大多數人一樣,當他的水平達到一個層次,他就開始了停滯不前。每前進一步,都異常困難。
有一段時間他想放棄,可是他想到了父親。想到父親那個四麵透風的窩棚。想到父親蒼老的麵容。他努力讓自己堅持一天,再堅持一天。父親仍然會來看他,給他帶一些零錢,帶一些零散的鼓勵。其實他怕父親來。他怕當麵對自己的父親,會再一次哭出聲來。
終於,在大學畢業後的第六年,他有能力並且有資格開個人演奏會了。他第一時間趕回老家,要把這個消息告訴父親。可是他卻發現父親茫然的神色---父親聽不見了。父親在一次放炮采石時,跑得慢了,出了意外。他的耳朵被震聾,聽不到任何聲音。
為了讓他能有一架自己的鋼琴,父親賣掉了房子;為了讓他能在外麵有繼續打拚的最低生活保障,父親拖著身邁的身體給人打工。而當他今天終於成功,他的父親,卻不能夠聽見他的琴聲!
他終給父親跪下。他抱著父親的腿,嚎啕大哭。父親說你現在成功了,能開個人演奏會了,成大師了,我們該高興才對,你哭什麼呢?他不說話,卻哭得更凶。父親說雖然我的耳朵聽不見了,眼睛不是還沒壞嗎?能看到你坐在台上,能看到你的手指在琴鍵上彈奏,就跟聽到你的琴聲一樣幸福。---我真的可以聽到。
他信。他相信自己的父親,能用眼睛,聽到他的琴聲。
他在城市裏開了十場個人演奏會。連續的十場,每天一場。他給父親留了劇場中最好的座位。他的父親能夠清楚地看到他彈琴時的每一個麵部表情和手指的每一個動作。每天父親都坐在那裏,安靜地看著身穿燕尾服的他,看他的手指在黑和白的琴鍵上熟練地行走和跳躍。父親眯起眼晴,仿佛真的聽到了美妙的琴聲。滿足和幸福的表情,在父親的臉上靜靜地流淌。
每次,他都會用父親給買的那架鋼琴,彈奏出第一首曲子。在那個華麗的舞台上,那架鋼琴無疑顯得太過土氣和寒酸。可是每次他都會站在那架鋼琴前,跟觀眾說幾句話,然後坐下,抬起兩手,開始演奏。
他對聽眾說,這首曲子,獻給我的父親。
其實那架鋼琴,發不出任何聲音。幾個月前它就壞了,他曾試圖修好,可是沒有成功。其實有沒有聲音,對他的父親來說,都是一樣的。父親在意的,隻是他彈琴時的樣子。可是他仍然會鄭重地對所有的聽眾說,這首曲子,獻給我的父親。我要用父親送給我的鋼琴,為他彈一首感恩曲。
他的個人演奏會,場場爆滿。劇場內的每一位聽眾都在靜靜地聆聽那首無聲的感恩曲,然後輕輕鼓掌。
包括他的父親。
明亮的眼睛
男孩有些調皮。他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搖晃腦袋,這讓年輕的理發師不得不常常停下手中的刀剪。
理發師橫穿馬路買一包香煙,回來,男孩就候在椅子上了。他長得虎頭虎腦,睫毛長長,眼睛明亮。是正午,陽光拐進屋子,陽光裏飛舞起晶亮的微塵。現在男孩很乖很安靜,卻突然商量理發師,能不能為他換一盤磁帶?
好啊!理發師認真並且賣力地揮舞著刀剪,你喜歡什麼歌?
《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藍精靈》,《黑貓警長》,都行。
可是我這裏沒有這些歌啊。理發師盯著鏡子裏的男孩,笑笑,我這裏是理發店,不是幼兒園……
哦。男孩大度地聳聳肩,那就算了……不過以後你可以買些這樣的磁帶來……以後我可能常來。我喜歡聽……
遵命!理發師說著,剪刀輕挑著男孩的鬢角。
陽光照上男孩長長的睫毛,在他的眼瞼處投下小小的可愛陰影;陽光射進男孩的眼睛,那眼睛裏便多出一條絢爛的彩虹。男孩輕哼起一首歌: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他們在跳圓圈舞啊,跳呀跳呀一二一……
伴隨著節奏,男孩的腦袋再一次晃起來。
理發師無奈地笑笑。他將救助的目光投向坐在長椅上的女人。那位年輕的母親,一直笑眯眯地看著自己的兒子。
再亂動的話,叔叔可就把你的腦袋剃成南瓜瓢了。女人柔聲細語地嚇唬他,那樣的話,幼兒園的小朋友們就會笑話你啦。
男孩果然停止了歌聲,又挺得筆直。
理發師看看鏡子,又看看男孩,收起剪刀。真帥!他對男孩說,先去洗洗頭,再吹吹幹,整整型,就大功告成了。
男孩開心地拍起巴掌。
下午開家長會,他要當著所有家長和小朋友表演呢……剛才那些歌,都是他下午要唱的。女人站起來,走到理發師身邊,我告訴他挺好了,他偏不聽,一定要來理個發……讓我給他洗頭吧!
那多不好意思。理發師推辭著,應該我來的……
還是我來吧!女人笑笑說,他習慣了我給他洗頭發……
理發師不再說話。他終於開始注意這對奇怪的母子。女人將男孩從理發椅上抱下來,然後牽著他的手,慢慢來到洗頭盆前麵。女人對男孩說,注意凳子……這邊是躺椅,你躺上去……再往上一點……對,就這樣……
似乎,男孩什麼也看不見。
理發師突然回憶起一個細節——男孩的眼睛雖然明亮清澈,可是他的眼珠,似乎一直沒有動過。是這樣。剛才他在鏡子裏衝男孩擠出一個滑稽的鬼臉,男孩竟然毫無反應。
眼睛明亮的男孩,竟然是一個盲童!理發師的心,隱隱地痛起來。
男孩再一次回到理發椅上,理發師的吹風機響起來——卻響得無精打采,幾近馬虎——就算他為男孩剪出天底下最漂亮的頭型,他也看不見——他看不見,那麼,再漂亮的頭型,也似乎毫無意義。
他雖然看不見,可是他總是將自己打扮得很漂亮呢!女人似乎看出理發師的細微變化,笑著說,他喜歡臭美。
男孩咯咯地笑。
可是他看不見啊!理發師扭過頭,壓低聲音對女人說,他根本看不到自己的樣子……
可是別人能看到他的樣子啊!女人說,他常常說,他得將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別人才能喜歡他,尊重他……事實也的確如此……幼兒園裏的所有孩子都喜歡他……他可以殘疾,可是他的樣子不能夠殘疾,信心不能夠殘疾……他需要永遠把自己最美最樂觀的一麵呈現給別人。女人提了提聲音,說,是不是?兒子。
男孩點點頭。對極了!他笑著說。
理發師愣住了。他長時間地盯住男孩明亮的眼睛,然後,將本已關掉的吹風機,再一次打開。
外麵陽光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