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輯 答應過眼睛1(1 / 3)

第六輯 答應過眼睛1

躺著睡覺的馬

一匹馬累了,它決定休息。它把兩條前腿跪下,再將兩條後腿蜷起。它在草原上馳然而臥,像貓一樣團著身子。它是草原上惟一一匹躺著睡覺的馬。它是一個異類,沒有馬喜歡它。

它告訴其它的馬,其實躺著睡覺遠比站著睡覺舒服。可是沒有任何一匹馬相信它。自盤古開天劈地,馬們都是站著睡覺的,這是馬的標誌,更是曆史和傳統。躺著睡覺?沒有馬敢跟它學習。

可是馬群中有一匹馬受傷了。它的一條後腿在一次奔逃中被獅子的利齒刺穿,雖然揀回性命,走路卻一瘸一拐。傷口在夏天發炎,疼痛難忍。它決定躺下睡覺。它決心試一試。它真的這麼做了。當它醒來,一個消息迅速在草原上的野馬群裏擴散開來:躺著睡覺,是如此美妙。

一個奇特的現象在以後的幾天裏誕生並且延續。所有的野馬,全都趴伏在地上睡覺。它們就像一隻隻貓或者一條條狗,睡得放肆、踏實和幸福。它們搞不懂的是,為什麼千百年來,它們的祖先們,一直不肯躺下來?無疑,站著睡覺是一種近乎於自虐的行為。它們為祖先們失去一種美好的感受和體驗而惋惜不已。

可是那天,休息中的野馬群遭到獅子的伏擊。三隻獅子從三個方向攻擊了它們,對它們大開殺戒。馬們在頭馬的帶領下奮勇突圍,它們用健碩有力的後腿蹬踢著進攻的獅子。那次突圍,它們失去了六位夥伴,包括那匹受傷的馬。其實遭到攻擊是常有的事,夥伴被屠殺也是常有的事,可是一下子死掉六位夥伴,還是頭一次。最後它們得出結論,所有的一切,隻因為它們選擇了躺下睡覺的姿勢。這種姿勢太過舒服,讓他們的警覺性大大降低。並且,不可忽略的是,這使得它們多出一個站起來的動作。這動作讓它們失去了逃走的最佳時機。

馬們痛恨這匹躺著睡覺的馬。它們不能夠原諒它。它們把它驅逐出野馬群,讓它獨自麵對危險。傷心的馬失去了集體,它變得多愁善感,鬱鬱寡歡。

它仍然躺著睡覺,就像一條狗。它把耳朵緊貼上地麵,時刻感覺著周圍的危機四伏。三隻獅子再一次從不同的方向向它發起攻擊,它早早地一躍而起,將獅子遠遠地甩在後麵。它站在一個土坡上嘲笑被它甩掉的獅子,嘲笑趕它離開的同類。它試圖用它的經曆說服野馬群裏的同類,它想說,我們完全可以像狗一樣用耳朵感知危險。它試圖回到它們中間。沒有用。仍然沒有任何一匹馬相信它。它們不想被它說服。——它們曾經親眼目睹六位夥伴霎間被獅子的利齒撕成碎片。

它隻好繼續獨自生活,盡管他是那樣懷念他的集體。許多年後它老了,步履蹣跚。它依然保持著警覺的耳朵,卻無法保持敏捷的身手。終於,在一個黃昏,一隻同樣老邁的獅子攻擊了它。它拚命奔逃,卻沒有成功。被撕碎的一刹那,它沒有恐懼,隻剩下憂傷。它想,當它死後,這世上的馬,將再也不會躺下。

它的故事在野馬群裏流傳。沒有頌揚,隻剩下憐憫。馬們隻知道在很多年前,有一匹躺著睡覺的馬,落入了獅子之口。所以它們的教訓是,無論如何辛苦和疲勞,都絕不能夠躺下。盡管站著睡覺的馬,也常常遭受攻擊,也常常麵臨屠殺和死亡。

茶 弈

子胥初居山野,心煩意亂。白天他與當地農夫一起農作,到晚上,便手捧一杯清茶,麵朝吳國方向,久久不動。小院裏霧氣升騰,院角,一株他從山上移來的茶樹長得生機勃勃,片片嫩芽如同落上一層淡雪。

子胥歎一口氣,將茶杯置於幾上。身邊的七星寶劍奪目光輝,子胥能夠感覺到它複仇的光芒。

有人敲門,嘭嘭嘭嘭,節奏平和,聲音溫斂。開了,原是東山老翁。這老人索居離群,務農為生,鶴發童顏,身姿矯捷。見到子胥,笑笑,致禮,坐定,說,睡不著?

睡不著。

那麼,我們何不對弈一樂?

無棋。

無棋也可對弈。老人說,以茶代棋。

以茶代棋?

就是茶弈。無章無法,無規無矩,但看如何弈法。

子胥亡命天涯,見多識廣,對茶弈卻是聞所未聞。老人一番話,讓他興趣盎然。

兩把茶壺,兩把茶葉。兩個人,兩種表情。子胥洗茶溫杯,井井有條。老人端坐不動,目光如炬。少頃,子胥沏出第一杯茶,茶色淺淡,茶香淡雅。子胥為老人斟上一杯,說,請。

老人輕啜一口,笑了。老人說,茶是上等好茶,隻是這泡法之上,尚欠火候。

了胥愣怔。

老人不說話,端起茶壺。洗茶溫杯,與子胥別無二樣。然後,添水,靜坐,表情淡然。

子胥問,有何不同?

老人伸手。請。

老人之茶,形美,色透,香濃,味醇。細細品之,香濃持久,甘冽醉人,確上於子胥所泡之茶。

子胥不解。

老人說,做好茶,講究的便是這“形美,色透,香濃,味醇”,做茶是這樣,做人也是這樣。形美,要頂天立地,不可流俗;色透,要坦坦蕩蕩,光明磊落;香濃,要不驕不躁,大度豁達;味醇,要仗義疏財,高情遠致。此為天賜此茶之品質,更是此茶賜人之品質。

天賜?子胥的眼睛亮了一下。

天賜。老人捋一把胡須。

子胥思忖良久,微微點頭。

泡出好茶,還需要工夫。老人頓了頓,接著說,所謂工夫,但是時間。比如今日之茶,水不能太燙,水太燙則味澀苦;時不能太短,時太短則味淺淡。看似泡茶一事,實則人生至理。我看你身長一丈,腰大十圍,眉廣一尺,目光如電,須發紺綠,威武雄壯,必異於常人,胸懷大業。但是,聽老夫一句:欲速則不達。一個人,縱有千般遺憾萬般仇恨,也需按部就班,切不可急於求成。

子胥豁然開朗,向老人點頭致謝。

從此子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更加深居簡出。七星寶劍早已鏽跡斑斑,然用壞的鋤頭,至少三四有餘。

每夜裏,與他相伴的,必是一壺天賜好茶。

是夜,東山老翁再一次敲開他的房門。

睡不著?

睡不著。

那麼,我們何不弈茶一樂?

子胥將兩個茶壺擺上方桌,有條不紊。這次子胥有了經驗,洗茶,溫杯,三九二十七道序,一絲不苛,不急不躁。終於,第一杯茶沏出,子胥恭恭敬敬將茶遞給老人。

不錯。老人品一口茶,讚歎道,形美,色透,香濃,味醇,天之甘露。不過,既為茶弈,總得比個高低。

請。

老人開始洗茶。茶洗完,將之攤平,晾幹。晾茶用時很久,老人用這段時間劈了一堆柴,又汲了井水,將那棵如落雪般的茶樹澆灌。待老人將晾幹的茶芽重新裝進溫好的茶壺,天已拂曉。接下來老人的舉動令本已昏昏欲睡的子胥目瞪口呆——老人往茶壺裏滴一滴水,隻一滴,僅一滴,然後,老人手握茶壺,搖動起來。

老人將茶壺搖動很久。老人的表情隨著茶壺的搖動慢慢變得生動。茶壺如同武器,裹起陣陣晨風。終於,啪,老人將茶壺拍上桌子。老人取來茶杯,開始斟茶,但見一滴茶珠掛在壺嘴,溫潤透明,久久不落。老人端坐不動,目光幽遠,晨光裏,如同一尊雕像。終於,珠落杯底,聲音純厚。

老人說,請。

不用看,不用聞,不用品,子胥也知那是茶之精華——一壺上等好茶,需要一把茶尖;一把上等茶尖,需要幾畝茶林;一畝上等茶林,需要幾座仙山;一座雲中仙山,需要千年造化。這一滴茶,便是世間幾千年光陰啊!

對普通人來說,一壺茶便是一生,便可知足。老人笑笑說,可是對你來說,莫讓一壺茶,誤你一生。

誤我一生?

不是嗎?老人說,不凡之人也需閑淡,但不凡之人不該一生閑淡。就像茶。上次之茶乃中庸之茶,適閑人雅士、山野村夫;此次之茶才乃誌士之茶,適將相帝王、不凡之人。正所謂厚積薄發,十年磨一劍,茶與人,皆如此。還有,劍乃指點江山之器,而絕非用來挖挖山藥……

老人扭頭,看一眼子胥那柄生滿鏽蝕的七星寶劍,說,茶乃天賜甘露,你乃天賜良才。切莫辜負。

既是天賜,又何必……

雖是天賜,人必為之。老人站起來,對麵一抹朝霞,飄然而去。

子胥沉吟良久,“嘭”地朝老人離去的方向跪下,尊一聲“師父”,然後,取了劍,院子裏舞起來。

送你一縷陽光

幾年前我生過一場大病,在一個鄉間醫院裏住了三個多月。病房裏一共四張病床,我和一個小男孩各自占據了靠窗的一張。另外的兩張,則有一張屬於那個姑娘。

姑娘蒼白著臉,長時間地閉著眼睛。隻是閉著眼睛,她不可能睡著。姑娘的身體越來越差,剛來的時候,還能扶著牆壁走幾步,到後來,就隻能躺在病床上。有時候她會突然發出一聲輕輕的歎息,讓正在翻看舊雜誌的我,深感不安。

她很少說話。我隻知道她是外省人,父母離異後,隨著母親來到這個城市。想不到接下來的一個突然變故,讓母親永遠地離開了她。這個城市裏,她不再有一位親人,也沒有一位朋友。現在,她正用母親留給她的不多的積蓄,在這個簡陋的病房裏延續著自己年輕且垂暮的生命。

是的,隻是無奈地延續著生命。有一次我去醫護辦公室,偷聽到護士們正在談論她的病情。護士長說,治不好了。肯定。

靠窗那張病床上的小男孩,雖然也生著病,卻是活潑好動。他常常纏著我給他講故事,聲音喊得很大。每當這時候,我總是偷偷瞅那位姑娘一眼。我發現她的眉頭緊蹙。顯然,她不喜歡病房裏鬧出的任何聲音。

男孩的父母天天來看他,給他帶好吃的,給他帶圖畫書和變形金鋼。男孩大方地把這些東西分給我們,並不識時務地給那位姑娘分上一份。有時姑娘不理他,閉著眼睛假裝睡著,男孩就把那些東西堆在她的床頭,然後轉過頭,衝我們做一個鬼臉。

一次我去醫院外麵的商店買報紙,看見小男孩的爸爸正抱著頭,蹲在路邊哭泣。問他怎麼了,他不說。一連問了好幾遍,他才告訴我,小男孩患了絕症。大夫說,他將活不過這個冬天。

那時,已經是初秋了。

一個病房裏擺著四張病床,躺著四個病人,卻有兩個人即將死去。並且,都是花一樣的年齡。那時我心情的壓抑,可想而知。

一切都是從那個下午開始改變的。

那天,男孩又一次抱了一堆東西,送到姑娘的床頭。那天姑娘的心情好一些,正收聽著收音機裏的一檔音樂節目。她跟男孩說聲謝謝,並對著他笑了笑。男孩於是得意忘形了,他賴在姑娘床前,不肯走。

他說,姐姐,你笑起來很好看。

姑娘沒說話,再次衝他笑笑。

男孩說,姐姐,等我長大了,你給我當媳婦吧!

病房裏的人都笑了。包括那位姑娘。看出來是那種很開心的笑。姑娘說好啊!伸出手,摸了摸男孩的頭。

可是你的臉,為什麼那麼蒼白?男孩問。

因為沒有陽光啊!姑娘說。那時,她正和男孩拉勾。

男孩想了想,然後很認真地對姑娘說,我們把病床調換一下吧,這樣,你就能曬到太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