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說那可不行,你也得曬太陽啊!
男孩再一次仔細地想了想,然後拍拍腦袋。有了!他再一次認真地說,我讓陽光拐個彎吧!
所有人都認為男孩正開著他那個年齡所特有的不負責任的玩笑。包括我。我想,也包括那位姑娘。可是男孩卻並不認為他在開玩笑。那天,他真的讓陽光拐了個彎。
他找來一麵鏡子,放到窗台上,不斷調換著角度,試圖讓陽光反射上姑娘的病床。可是他沒有成功。當我們認為他要放棄的時候,他卻又找出一麵鏡子。午後的陽光經過兩麵鏡子的折射,真的照上了姑娘的臉。
我看到,姑娘的臉龐,在那一刻,如一朵花般綻放。
那天,整整一個下午,姑娘一直靜靜地享受著那縷陽光。雖然她閉著眼睛,卻不斷有淚從她的眼角淌出。她試圖擦去,卻總也擦不幹淨。
那以後,男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仔細擦拭那兩麵鏡子,然後調整它們的角度,將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灑上姑娘的病床;而那時候,姑娘早就在等待那縷陽光了。她淺笑著,有時將陽光捧在手裏,有時把陽光塗上額頭。她給男孩講玫瑰樹和蝸牛的故事,給他折小青蛙和千紙鶴。姑娘的臉,竟然不再蒼白,逐漸有了陽光的顏色。
有時,男孩會跟她調皮。他故意把陽光反射到牆上,照在姑娘所抓不到的高度。這時姑娘就會撐起身體,努力把手向上伸,靠近那縷陽光。總是在姑娘想放棄的時候,男孩及時地把那縷陽光移下來,移到姑娘手上,或者身體上。那段時間,病床裏總是響著他們兩個人的笑聲。
我還記得護士們驚愕的表情。每一天,護士們為兩個人檢查完身體,都會驚喜地告訴他們:又好一些了!顯然,男孩與姑娘的身體都在康複。我知道這是奇跡。
我出院的時候,姑娘已經可以下地行走了。他和男孩一起來送我。那時他們牽著手。兩個人的臉沐浴在金色的陽光裏,那是兩張快樂並健康的臉。
幾年後見過那位姑娘。當然她沒有給那個男孩當媳婦,不過她說,她每天都在感謝那個善意的玩笑。說這些時,她剛剛出嫁,渾身散發著新娘所獨有的幸福芳香的氣息。她說,是那個男孩和那縷陽光救活了她。那段時間,每天睡覺前,她都要想,明天一定早早醒來,好迎接男孩送給他的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她說,她不想讓天真並善良的男孩,在某一天,突然見不到她。她說,那段日子,一直有一縷陽光照到她的心裏,給她溫暖和希望。她說,她不敢死去。
我也見過那個男孩。男孩長大了,嘴上長出些褐色的細小絨毛,有了男子漢的模樣。那天我坐在他家的客廳的沙發上,問他,那時知道自己已經被判了死刑嗎?他說知道,隻是那時還小,對死的概念,有些模糊。卻仍然怕,怕得很。好在有那位姐姐。那時,每天睡覺前,我都要想,明天一定早早起床,讓清晨的陽光拐個彎,照到姐姐的臉上。因為,她要當我媳婦呢!說到這裏男孩笑了,露出純潔和羞澀的表情。
不過是一縷陽光,卻讓奇跡發生。我在想,其實,每個人心裏,都有這樣一縷溫暖的陽光。你給予別人的越多,剩下的,就越多。
終 點
他把右手插進褲兜,從汽車的前麵往後擠。車廂裏氣味複雜,擁擠不堪,這讓他感覺自己的身體上沾著無數隻眼睛。他用左手艱難地抓緊著頭頂上的鋼管把手,身體象一條被掛起來的風幹的鹹魚,輕輕地晃。
他的手心冰涼。
班車的終點是八十公裏外的一座小城,據說那裏輕工業發達,滿街都是毛紡廠和刺繡廠。不過這一切與他無關。他行程的終點,隻是這個擁擠不堪的車廂,或者,隻是那個旁邊有個加油站的小站。
他右手的手指開始劇烈地蹦跳。不能自控。
之所以選擇那個加油站下手,是因為他知道那裏隻有三個年輕的女孩。他還知道那附近有成片的玉米地,有一條通向無限荒涼的土路。他想,這或許可以增加他逃離的成功率。
斜挎著黃色帆布包的乘務員開始收錢。他問多少,對方答七塊。他鬆開緊攥著鋼管的左手,在身上所有的口袋裏亂翻。其實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翻出多餘的一分錢,卻仍是裝模作樣地尋找。終於他有些煩躁,他放棄了這種徒勞的表演,把身上僅剩的六塊錢遞給了乘務員。
差一塊,乘務員看著他,麵無表情。
就這些了。他說。
可是差一塊,對方盯著他說,六塊錢隻能到張村。你不是要到加油站嗎?
那就到張村,他低聲說,剩下的路我自己走過去。他可憐的回答引來一片目光。明亮的,混沌的,好奇的,麻木的,同情的,幸災樂禍的……這些目光隨著他身體的左右晃動,便也跟著晃動起來。
乘務員接過錢,咧一下嘴,繼續向後擠去。他鬆一口氣,抖抖身體,象要抖掉沾滿一身的眼睛。他看看窗外,正是夏天,玉米們拔著節兒,爭先恐後地接近太陽。
他想自己過去的二十七年的生命真是太失敗了。相戀五年的女友說走就走了,甩掉他就象甩掉一把惡心的鼻涕。他還想到自己的工作,想到人事科長指著他的腦門破口大罵。不過那都是半年前的事了。他給自己留了半年的時間,可是他仍然失戀,仍然失業。世上的一切仍然在跟他頑強地作對。他想就這樣吧,拚一次!他插在褲兜裏的右手仍然顫抖不止,好像那把折疊刀生了翅膀,即將從他的手裏飛走。於是他用了力。用了力,右手再一次抽筋。他想這一次會失敗嗎?他對自己並沒有信心。
其實失敗了也沒什麼。他想,隻需拿這刀往自己的脖子上輕輕一抹,他就真的到終點了。他想,這世間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呢?
窗外的玉米地慢慢地連成了片。他知道,現在距那個加油站很近了。他褲兜裏的手抖動得更加厲害。他呼吸緊促,胸口發悶。他不得不大張著嘴,似一條缺氧的鰻魚。
而他此時的身體,卻似一張繃緊的弓。
汽車在一個小站停下,他鬆開抓著鋼管把手的左手,活動著僵直的手指。突然有人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轉頭,他看到一隻纖細的手,手指間捏著一張的嶄新一塊錢。他愣了愣,那錢便遞到了他的手裏。再回頭,一個纖細且陌生的背影已經下車。
汽車再一次行進起來。
他把錢捏在手裏,像做著夢。那一塊錢輕飄飄的,仿佛完全沒有質量,卻讓他用了渾身的力氣抓緊。後來他感到自己正被一種莫名的力量向四個方向牽引。他有一種被分離的感覺。
汽車再一次停下。到張村了!乘務員隻朝他一個人喊。
他盯著乘務員,揚了揚那一塊錢,露著自豪的表情。然後他下了車,慢慢朝加油站的方向走去。
他的右手仍然插在褲兜裏,緊抓著那把刀。卻不再抖,安靜得象疲勞的戰士。經過加油站的時候,一個忙得滿頭大汗的女孩正好抬起頭來,向他笑了一下。
他也向女孩笑一下,然後繼續走。繼續走,他沒有停下,始終朝著終點的方向。他知道那裏有一座小鎮,小鎮上滿街都是毛紡廠和刺繡廠。
他把刀從褲兜裏掏出來,掄圓,猛拋向旁邊的玉米地。空中的刀子將一抹白色的陽光反射上他的眼睛,刺得他淌了淚水。
現在他的右手再一次插進褲兜,緊緊地攥著那一塊錢。他的手指,正幸福地蹦跳。
他想他到了那座小鎮後,會隨便走進一家工廠,他會問他們這兒需要人嗎?他會說,隻要有活幹,幹什麼都行,多少錢都行。
他感覺自己,正在奔向起點。
一條魚的狂奔
他的手裏提一個沉甸甸的衝擊鑽,腰間別一個醜陋並陳舊的卷尺。不遠處的長椅上,坐著幾個等車的人。那裏還有一個空位。他需要一個位子,可是他不敢走過去。
他已經累了一天。他把自己懸掛在接近峻工的樓房外牆,用極度別扭的姿勢把堅硬的混凝土外殼打鑽出一個個大小不一的圓孔。這是他在城市裏糊口的惟一本錢和留下來的全部希望。有時他感覺自己就像一條魚,一條離開了河川,在陸地上奔跑的魚。他必須不停地狂奔,用汗水濡染身體。他不敢停下來。太陽會把他烤幹。
已經疲憊到極致,他的兩腿仿佛就要支撐不住他瘦小的身體。他不斷變換著站立的姿勢,使自己舒服或者看起來舒服一些。沒有用。腿上的每一絲肌肉都在急速地蹦跳和抽搐。這些微小的抽搐幾乎要牽著他,奔向站牌下的那一個空位。
姑娘坐在那裏,空位在姑娘身邊。姑娘的額頭灑著幾粒赭紅色的迷人麻點。姑娘的眉眼描得細致和迷人。姑娘穿著很長的黑色皮靴,很短的黑色皮裙。皮裙和皮靴之間,露一截令他眩暈的圓潤的大腿。他看了姑娘很久。他是用眼的餘光看的。城市生活讓他習慣了用餘光觀察所有美好的東西。——越是美好的東西,越是不動聲色。有風,姑娘身上的香味不斷飄進他的鼻子,讓他寧靜、安逸、幸福和自卑。
他上了公共汽車,投下一枚硬幣。他希望得到一個位子。他果真得到了。是公共汽車的最後一排,他衝過去,把身體鑲在上麵。他幾乎在那個巴掌大的硬椅上平躺下來。他是那麼疲憊,坐著有多麼幸福。
香味再一次鑽進他的鼻子,輕撓著他,讓他打一個羞愧的噴嚏。他把腦袋轉向窗外,眼睛卻盯著姑娘綿緞般光潔的皮膚。當然是用餘光,他的餘光足以撫摸和刺透一切。他再一次變得不安起來。他挺了挺身子,坐得筆直。
車廂裏越來越擁擠。所有站著的人,都在輕輕搖擺。姑娘傾斜著身子,一隻手扶住身邊的鋼管。姑娘的旁邊站一位男人,身體隨著汽車的搖擺,不斷碰觸著姑娘。他的臉紅了。好像自己就是那位男人,好像他攥著的,不是冷冰冰的衝擊鑽,而是姑娘甜藕一樣的胳膊。
他看到姑娘扭過頭來,厭惡地看看男人。男人尷尬地笑,做一個無奈的表情。姑娘沒有說話,她小心並艱難地使自己和男人之間閃出一條狹窄的縫隙。汽車突然猛然搖晃,姑娘的努力傾刻間化為泡影。現在她和男人,再一次貼到一起。
於是他站了起來。他對自己的舉動迷惑不解。他對姑娘說,這兒有個座位,你坐。他想他應該說出了這句話,因為他的嘴唇在飛快地抖動。姑娘看看他,懵懂著表情,似乎沒有明白他的意思。他隻好指指自己讓出來的位子,他對自己說,這兒有個座位,你坐。
姑娘的額頭灑著幾粒赭紅色的迷人麻點。姑娘的眉眼細致動人。
姑娘瞅瞅他,再瞅瞅那個空位,再瞅瞅他。姑娘把頭重新扭向窗外。姑娘沒有動,也沒有理他。姑娘說,哈。
他的表情便僵住了。他感覺自己被當眾扒光了衣服,所有人都在細細研究他身上每一個肮髒的毛孔。他沒有坐下。他把臉扭向男人。他對男人說,這兒有個座位,你坐。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輕輕顫抖。那是哀求的調子,透著無比的卑微和虔誠。
男人笑了。他不知道男人為什麼笑,但男人的確笑了。男人的臉上霎間堆滿了快樂的細小皺紋。男人沒有動,甚至沒看那個空位。男人盯著他。男人說,哈。
聲音是從鼻子擠出來的。——那聲音有些失真。
他有一種強烈的想哭的衝動。那座位就那樣空著,沒有人去坐。包括他。很多人都在看他,麵無表情。他感覺自己被他們一下一下地撕裂開來,每個人都拿到其中一塊,細細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