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前了兩站逃下了車。他提著那個沉甸甸的衝擊鑽,慢慢走向宿舍。他感到很累,似乎馬上就要癱倒。他經過一個報攤,停下來。他把眼睛貼上了當天的晚報。
他對晚報並不感興趣。他隻想知道現在離過年,還有幾天。
他把衝擊鑽換到另一隻手。他感覺自己是一條即將脫水的魚,正被太陽無情地炙烤。他想明年,自己應該不會再來到這個城市了。因為在鄉下,淌著一條溫暖的河。
一縷熟悉的清香悄悄鑽進他的鼻孔。他沒有轉身,繼續盯著那張晚報。突然他再一次緊張起來,他感覺姑娘就站在不遠處,盯著他看。
他轉過身。他第一次麵對姑娘。他看到姑娘迷人的臉。他的身體開始顫粟不安。
姑娘說剛才是你嗎?他點點頭。姑娘說哦,轉身走開。姑娘走了幾步,再一次停下。姑娘扭過臉,說,謝謝你啊。然後把身子,踅進一家服裝店。
他開始了無聲的狂奔,淚灑成河。他感到安靜和幸福。他感覺自己就像一條魚,在炙熱的陸地上不停地奔跑。他不能停下,他需要汗水和眼淚的濡染。
他想他明年,可能,還會留在這裏。他知道這個城市需要他,用極度別扭和危險的姿勢,將堅硬的混凝土外牆,鑽磨出一個個大小不一的圓孔。
誰為你長夜不眠
朋友的生意,突然遭受到滅頂之災。他試圖挽救,反複多次,結果欠下更多的債。當債主們幾乎將公司的門坎踏平,心灰意冷的朋友,決定躲回鄉下。
鄉下是朋友的老家。那裏有他七十多歲的老母親。
躲在鄉下的朋友,似一隻不安且絕望的老鼠。他每天上午去村尾的河邊發呆,下午和老家一個同樣失意的朋友在客廳裏喝酒。那是接近於真正的“喝酒”,兩個人幾乎不說一句話,隻是往嘴裏灌酒。偶爾說兩句,也是雞毛蒜皮,不著邊際。晚上,他就把自己關在臥室裏,繼續喝酒或者蒙頭大睡。他很少和自己的母親說話。他發現母親好像總是很困,他和朋友喝酒的時候,母親總是在房間裏睡覺。有時母親在凳子上坐著,也會倚著牆睡過去。也難怪,母親已經到了這樣的年紀。
他不敢把生意賠錢的事告訴母親。他不想老邁的母親為他擔憂。他隻是對母親說,累了,想回來休息幾天。
朋友真的很累。他甚至想,或許自己會徹底放棄以前的事業,就這樣躲在鄉下,過一輩子。
朋友在老家,住了兩個月。正是冬天,老屋裏潮濕陰冷。有時他坐在客廳抽煙,會發覺母親在一旁靜靜地看他。他把目光迎上去,母親就笑笑說,你沒事吧,他說沒事,母親便不再說話。他發現,母親眼裏,露出一絲難以掩飾的焦慮和不安。
那天朋友又一次喝多了酒,晚上起夜,怕驚動隔壁房間的母親,便躡手躡腳披了衣服,沒有開燈。當他推開臥室的門,一下子便愣在那裏。他發現,客廳的長凳上正坐著自己年邁的母親,披一條毛毯,被蒼白的月光照著,正瑟瑟發抖。
他開了燈,問母親,您這是幹嘛呐?
母親說,沒事……睡不著,想些事情。
朋友告訴我,那天他一夜未眠。他隱約感覺,母親肯定有事。
第二天,在朋友的追問下,母親才極不情願地告訴他,她想看著他,她怕他出事。
母親說,你十八歲的時候,失戀了。那次你拿了刀子,狠命地劃自己的手腕,記不記得?
朋友當然記得。的確,他曾經鬧劇般地自殺過,為一個女孩。他一直把那次自殺事件,當成自己年幼無知的衝動。
可是,事情已經過去了這麼久……
母親說,生活不順心吧?你回來,我知道你肯定有事。……欠別人錢了?……不怕,多大點事……
朋友告訴我,那一刻,他的眼淚奪眶而出。是啊,他有什麼事,能瞞過敏感的母親呢?這世上又有誰,能象母親一樣了解他呢?其實,隻需他的一聲歎息,母親便能夠準確地猜到他的處境了。
而年邁的母親怕他幹出傻事,竟然在漫長的冬夜,在陰冷的客廳,偷偷守護了他兩個月!兩個月,母親竟沒有在任何一個夜裏睡過一分鍾的覺!
第二天朋友離開了老家。臨行前,他擁抱了自己七十多歲的老母親。朋友告訴我,那是他第一次擁抱母親。
現在,朋友的公司仍然不景氣,債也仍然沒有還完。但他告訴我,他每一天,都在努力。除了成功,他別無選擇。
他告訴我,其實,出人頭地、衣錦還鄉、體現價值、實現理想,這些都成為次要。之所以拚命工作,之所以一定要成功,隻因為,他想讓自己的白發親娘,在每一個夜裏,都能睡一個好覺。
明亮的天空
一場意外讓他失去了光明。在醫院的那段日子,他整天發呆,不說一句話。母親坐在他的床邊,對他說,別怕,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不信,20歲的他知道問題的嚴重性。他知道要想使自己重見光明,除非角膜移植。他還知道中國因角膜傷病的失明者有200萬,可是由於角膜缺乏,每年的角膜移植手術隻有1000多例。這等於說,他的前麵,有1999000人在等著。他陷入到一種深深的絕望之中。
他回了家,仍然每天發呆,不說一句話。母親給他端來飯菜,卻被他全部掀翻在地;母親為他閱讀報紙,聽著聽著他會傷心地哭起來。他喊我完啦,我這輩子算完啦!母親說你怎能這麼沒有出息?中國有500多萬盲人,哪一個不是活得很好?記住,隻要心是明亮的,天空就是明亮的,你的世界,就是明亮的。他不聽。他什麼都聽不進去。他不能麵對黑暗的現實。他不敢麵對以後的人生。
母親看著他,悄悄地抹淚。
那天母親小心冀冀地問他,過些日子,想給你做一個角膜移植手術,行不行?他說不可能的,在我前麵,有十九萬九千人等著角膜。母親說,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把自己的角膜,移植給你……就是不知道醫院會不會答應。他一下子愣住。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他說媽你說什麼?母親說,我想把自己的角膜,移植給你……我查過一些資料……排斥的可能性很小。他說媽您別說了,我不會答應的。母親說我都這年紀了,什麼沒見過?而你的路,還很長……你比我需要眼睛。他說媽您再怎麼說,我都不會答應。母親說你就聽媽一次。他說不……如果您真這麼做了,我就死給你看。
母親深知他的脾氣。她知道他不答應的事,誰都不能逼他。她不再跟他說角膜移植的事,隻是天天給他讀報紙。慢慢地,他的情緒緩和並穩定下來。他開始學習盲文,並大聲念出那上麵的段落。也許母親的話感動了他吧?他認為自己必須活下去,並且要好好地活下去。最起碼,他想,他不應該讓自己的母親,繼續惦記著她的角膜。
他很喜歡朗誦。上大學時,他是校廣播站的播音員。母親說你可以去市廣播電台試試。他說可以嗎?母親說為什麼不可以……隻要心是明亮的,天空就是明亮的,你的世界,就是明亮的。再聽到這句話時,感覺完全不一樣了。雖然他仍然消沉,可是偶爾,當母親說到什麼有趣的事,他也會開心地哈哈大笑。他聽了母親的建議,真的在某一天,去市電台應聘。本來他隻想應付一下母親,可是出乎意料的是,他竟被破格錄取為電台的兼職主持人,主持晚間的一檔節目。
當他把這個消息告訴母親時,母親說,這很正常。其實你什麼都可以做到,並且會做得很好。母親的語氣淡淡的,可是他能夠覺察出母親平淡的語氣下麵難以抑製的快樂。
是一檔傾訴類節目。每天他坐在直播間,給電話那端的陌生人解除苦悶,出謀劃策。他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這份工作,他想不到幫助別人原來這麼快樂。雖然仍然看不見,可是每一天,他都過得很充實。他的節目越做越好,收聽率直線上升。年底的時候,他正式成為電台的一名播音員。
更讓他和母親高興的是,他有了自己的愛情。一位好女孩愛上了他,每天扶他上下樓,給他講有趣的故事。那段時間他認為自己迎來了嶄新的生命。他有了自己喜歡的女孩和職業,他有一位好母親和一個明亮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令他滿足。
可是,讓他想不到的是,某一天,母親突然病倒了。
是癌症。是晚期。
那段日子母親的胸口總是痛,一開始她認為可能由於自己太過勞累,休息幾天就過去了。可是那天正做著菜,她竟痛得暈了過去。他和女孩將母親送進醫院。幾天後,母親平靜地告訴他,半年後,自己將離開人世。母親說,告訴你,是想讓你坦然麵對,是想讓你在這半年內,學會好好照顧自己。以後,媽幫不了你了……
他哭了整整一天。他不相信堅強樂觀的母親會永遠離他而去。他不想再去電台上班,他要在醫院裏時時陪著母親。可是母親說,去吧,讓我在最後的日子裏,多聽聽你的節目。依舊是淡淡的語氣。他看不見,可是他能感覺到母親企盼的目光。那目光,讓他不能拒絕。
他仍然去電台做節目,仍然為陌生人排憂解難,出謀劃策。他的節目仍然做得很好,語言舒緩和平靜。他知道自己必須如此,因為有母親在聽。他想,母親會為他自豪的。在她生命最後的日子裏,她有一位優秀的雙目失明的兒子。
那天剛做完節目,他接到一個電話。電話是醫院打來的,讓他趕快去一趟。他慌慌張張地去了醫院,醫生說,你的母親已經去世了。在中午,突然暈倒了……我們已經盡力了。不過根據她的囑托,我們會把她的角膜,移植給你。
他跪下,嚎啕大哭。為什麼母親走得這樣突然?為什麼母親不能見他最後一麵?不是還有半年時間嗎?為什麼母親直到生命最後一刻,也沒有忘記自己的角膜和他的眼睛?他哭了很久,暈倒在醫院裏。醒來後,他感覺自己的眼睛上纏著厚厚的紗布。他知道,現在,母親的角膜已經移植給了自己;他知道,幾天後,當他真的能夠再一次看見光明,那其實,是母親的眼睛。是母親給了他一個明亮的世界。
幾個月後,收拾母親遺物的時候,他翻出了一張病曆。病曆是半年前的。他看到上麵寫著:惡性腫瘤。下麵,有母親親手寫的一行字。他不知道母親為什麼要藏起這張病曆,可是那行字,刺得他的心淌出了血。
母親在上麵寫著:感謝天。我的兒子,將在半年後,重見光明。
他再一次號啕大哭。當母親得知自己將要離開這個世界,她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兒子!她當然也會為自己傷心,可是,當她想到自己的離去可以為兒子換來光明,那時的她,竟有了欣慰和快樂!
那是用任何語言都無法表達的母愛啊!那是用任何行動都無法報答的母愛啊!
那天晚上,在節目中,他給聽眾講述了自己的故事。那天,收音機旁,很多人泣不成聲。
據說第二天,很多人來到了醫院,向醫生谘詢捐贈角膜的相關手續。他們說,當自己的生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那麼,為什麼不給那些生活在黑暗中的人們,給這個世界,留下一線光明呢?
至今他還在電台工作,還在主持晚間那一檔節目。下班時天已很晚,可是每當他抬了頭,都能夠發現,一片明亮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