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在他身後下了樓。他帶我看了客廳——裏麵有一張棕色沙發和配套的椅子,一塊嵌在牆上的純平屏幕,他告訴我那是一台電視——和餐廳、廚房。沒有一個房間讓我有點印象,我什麼感覺也沒有,即使是在一個櫥櫃上看到一張鏡框裏裝著我們倆的合影之後。“屋後麵有個花園。”他說,於是我向通往廚房的玻璃門後張望。天色微明,天空漸漸發亮成墨藍,我可以辨認出一棵大樹的輪廓,小花園遠遠的另一端擺設著一個小棚,但也僅此而已。我發現自己甚至不知道我們是在世界的哪個角落。
“我們在哪兒?”我說。
他站在我的身後,我可以看到我們兩個人在玻璃上的倒影。我,我的丈夫。兩個中年人。
“倫敦北部。”他回答說,“伏尾區。”[1]
我後退了一步。驚恐又湧上來了。“天哪,”我說,“我都不知道自己他媽的住在哪裏……”
他握住了我的一隻手。“別擔心。你會沒事的。”我轉身麵對著他,等他告訴我要怎麼樣才能沒事,但是他沒有。“要我幫你弄杯咖啡嗎?”
有一瞬間我有點恨他,不過之後我說:“好的,多謝。”他灌上了一壺水。“可以的話,黑咖啡,”我說,“不加糖。”
“我知道。”他說著衝我笑了笑,“想要麵包嗎?”
我說好的。他一定知道很多關於我的事情,但眼前的一切仍然好像是露水情緣過後的一個早晨:與一個陌生人在他家吃早餐,暗自思考要怎麼體麵地脫身,好回自己家去。
不過不同之處就在於此。他說這就是我的家。
“我想我需要坐一會兒。”我說。他抬頭看著我。
“去客廳坐。”他說,“我馬上把東西給你端過去。”
我離開了廚房。
過了一會兒本也跟進了客廳。他遞給我一本書。“這是一個剪貼簿。”他說。“可能會對你有點兒幫助。”我接過小冊子。它是塑膠麵裝訂,本來也許想弄成像舊皮革的模樣,可惜沒有成功。冊子上麵紮著一條紅色絲帶,打了一個歪歪扭扭的蝴蝶結。“我馬上回來。”他說著離開了房間。
我在沙發上坐下來。腿上的剪貼簿很沉,打開它看的感覺像是在窺探誰的隱私。我提醒自己無論裏麵的內容如何,那都是關於我自己的,是我的丈夫給我看的。
我解開蝴蝶結隨意翻開一頁。麵前是一張我和本的照片,兩個人看上去十分年輕。
我啪地合上剪貼簿,摸著封麵,翻著書頁。我一定每天都不得不這麼做。
我無法想象。我敢肯定什麼地方出了什麼大錯,可是不可能。證據確鑿無誤——在樓上的鏡子上,在眼前撫摸著剪貼簿的那雙手的條條皺紋上——我不是今天早上醒來時自己以為的那個人。
不過那又是誰?我想。什麼時候我才是那個在陌生人的床上醒來、唯一的念頭就是脫身的人?我閉上了眼睛,覺得自己仿佛飄浮了起來,無根無本,有迷失的危險。
我需要讓自己定定心。我閉上眼睛試圖把注意力集中到某件事物上,不管什麼事物,隻要是實實在在的東西。一件也沒有找到。這麼多年的生命,憑空消失了,我想。
這本書會告訴我關於我的一切,但我不想打開它。至少現在還不行。我想在這裏坐一會兒,帶著那個空白的過去,就這麼遊蕩在茫然的曠野,在可能性與現實之間尋求平衡的落點。我害怕去探索自己的過去:害怕知道我已經擁有哪些成就,還有什麼有待去成就。
本又來了,在我的麵前放下一個餐碟,上麵擺著一些麵包片、兩杯咖啡,還有一壺牛奶。“你沒事吧?”他問。我點了點頭。
他在我身旁坐下。他已經刮過臉,穿上了長褲、襯衣和領帶,看起來再也不像我的父親了。現在他看上去似乎在銀行任職,或者在某辦事處工作。不過挺不錯的,我想,接著把這個想法從腦子裏趕了出去。
“我每天都這樣嗎?”我問。他擱了一片麵包到碟子裏,塗上黃油。
“差不多。”他說,“你要一點兒嗎?”我搖了搖頭,他咬了一口麵包。“醒著的時候你似乎能記住信息。”他說,“不過當你一睡著,大多數記憶就不見了。你的咖啡還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