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出來的話並沒有我擔心的那麼糟糕。“今晚我們要出門。”他說,“過了周末就回來。周末是我們的紀念日,所以我想還是作點安排,沒問題吧?”
我點點頭:“聽起來不錯。”
他笑了,看上去鬆了一口氣。“值得期待,對吧?吹吹海風?會對我們有好處的。”他轉身打開大門。“待會兒我給你打電話,”他說,“看看你情況怎麼樣。”
“好的。”我說,“別忘了。拜托。”
“我愛你,克麗絲。”他說,“永遠不要忘記這一點。”
他離開關上門,我轉過身,向屋裏走去。
早晨過去了一半,我坐在一張扶手椅上。碗碟已經洗幹淨,整整齊齊地擺放在碗盤架上,洗衣機裏洗著衣服。我一直沒讓自己歇著。
可是現在我覺得空虛。本說的是真的,我沒有記憶,一點兒也沒有。這間房子裏沒有一件我記得起的東西。哪張照片也不能——不管是貼滿鏡子的那些,還是麵前剪貼簿上的這些——讓我想起是什麼時候拍的;我想不起一點兒跟本共度的時光,除了今早相遇後發生的一切。我的腦子裏完全是空蕩蕩的。
我閉上眼睛努力把精力集中到某樣東西上。什麼都可以。昨天?去年的聖誕節?任何一個聖誕節?我的婚禮?什麼也想不起來。
我站起來在屋裏走動,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走得很慢,像一個幽靈一樣遊蕩,用手拂過一堵堵牆壁,一張張桌子,一件件家具的背麵,卻沒有真正挨到其中任何一樣。我怎麼會落到這步田地?我想。我看著地毯、花紋小墊子、壁爐台上的中國人俑,還有餐廳裏陳列架上精心布置的裝飾板。我試著說服自己這些是我的。這些都是我的。我的家,我的丈夫,我的生活。可是這些東西不屬於我。它們跟我並非息息相關。在臥室裏我打開衣櫃門見到一排毫無印象的衣服,擺得整齊有序,像一個我從未見過的、被抹去了麵孔和身材的女人,隻剩下空蕩蕩的衣架子。我在這個女人的家裏到處遊蕩,用了她的香皂和香波,扔掉了她的晨袍,腳上穿著她的拖鞋。她像一個幽靈般藏在某處,渺無蹤影。今天早晨挑內衣時我頗有負罪感,在內褲裏翻了翻——內褲跟緊身褲、襪子團在一起——好像怕被人當場抓住。在抽屜深處發現既美觀又實用的絲綢蕾絲內褲時,我屏住了氣。我挑了一條淡藍色的,將其餘的內褲擺得跟原狀一絲不差。那條小可愛似乎有件配套的胸罩,我把兩件都穿上,再穿上一條厚厚的緊身褲,長褲和外套。
我坐到梳妝台旁,小心翼翼地向鏡子挪過去,好看清鏡子裏自己的臉。我凝視著額頭上的皺紋、眼睛下打褶的皮膚。我做出微笑的模樣,看了看自己的牙齒,還有嘴角一條條已經露出蹤跡的魚尾紋。我注意到皮膚上有些斑點,額頭上有塊斑像一個還沒有完全退掉的淤痕。我找到了一些化妝品,化了個淡妝,稍微上了粉,刷了一刷。我想起了一個女人——現在我意識到她是我的媽媽——在做同樣事情的模樣,她說這是“戰鬥妝備”,今天早上當我用紙巾擦掉多餘的口紅、刷上睫毛膏時,那個詞似乎恰如其分。我感覺自己正踏進某個戰場,或者戰爭已經降臨到我的麵前。
把我送到學校。化妝。我努力回想媽媽還做過些什麼別的事情,不管什麼事。結果依然一無所獲。我隻看見在微小零散的記憶之島之間橫亙著一道巨大的、空蕩蕩的鴻溝——那是多年的空白。
在廚房裏我打開了櫃子:裏麵有一包包意大利麵,好幾袋“Arborio”牌大米,幾罐芸豆罐頭。這些東西我一樣也不熟。我記得吃過塗奶酪的麵包,袋裝加熱魚類,鹽醃牛肉三明治。我拿出一個標記著“鷹嘴豆”的罐頭,還有一小袋叫“古斯古斯麵”的東西。我壓根兒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更不用說怎麼個煮法。那作為一個主婦,我怎麼活下去呢?
我抬頭望著本在離開之前給我看過的白板。白板呈現出某種髒兮兮的灰色,上麵草草地塗過不少字,又被擦幹淨換上新字,改了又改,每次留下些淡淡的印記。我很好奇如果時間能夠倒流,白板上曾經有過的字跡都能一層層重現的話,用這種辦法深入我的過去,能夠發現些什麼?但我明白即使一切能夠成真,結果也會是徒勞無功。我很確定找到的不過是些留言或者清單,不過寫了些要買的東西、要幹的活兒而已吧。
這真的就是我的生活嗎?我想。這就是我的全部?我拿起記號筆在白板上加了一條。“為今晚出行收拾包裹?”算不上一條提示,不過是我自己寫的。
我聽見了一陣聲音。一陣鈴聲,是從我的包裏傳來的。我打開包把裏麵的東西通通倒在沙發上。錢包、幾包紙巾、一些筆、一支口紅、一塊粉餅、一張買了兩杯咖啡的收據。一本小巧玲瓏的日記,封麵上有花朵裝飾,書脊上附了一支鉛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