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曾經相愛過,這是顯而易見的。
“待會我會回他的電話。”我說。我把電話放回包裏。今天晚上我會告訴他,我想。關於我的日誌、納什醫生。一切。
納什醫生咳嗽了一聲。“我們該去診所了。”他說,“開始治療?”
“當然。”我說。我沒有看他。
在納什醫生開車送我回家的路上,我開始在車裏記日誌,其中有很多詞句是匆忙潦草地寫完的,難以辨認。我寫日誌的時候納什醫生一言不發,可是我在找合適的詞句時,卻看到他在瞄我。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在我們離開他的辦公室之前,他說有個會議邀請他出席,請我同意他在會議上討論我的病例。“在日內瓦。”他說,臉上掩不住閃過一絲驕傲。我答應了,同時猜他會立刻問我是不是可以給我的日誌拍一張照片。為了研究的目的。
我們開車回到我家,他道了別,又加了一句:“我很驚訝你會在車裏記日誌。你好像……下定了決心,我想你不想漏下什麼事情。”
不過我明白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我很狂熱,不顧一切。不顧一切地想要把所有事情記下來。
他是對的。我下定了決心。一進家門我就趴在餐桌上寫完日誌、合上本子放回藏它的地方,然後才開始不慌不忙地脫衣服。本在手機上給我留了言。我們今晚出門吧,他說。吃晚飯。今天是星期五……
我脫下身上穿著的、今天早上在衣櫃裏發現的深藍色亞麻長褲,脫掉淡藍色襯衣——我覺得在所有上衣裏,它跟這條長褲最搭配。我有些茫然。治療時我把日誌給了納什醫生——他問我是否可以看看日誌而我答應了。那發生在他提到日內瓦之行前,我不知道他提這個要求是否是為了那個會議。“真是好極了!”讀完日誌後他說,“真的很不錯。你在記起很多東西,克麗絲。很多回憶都回來了,我們完全應該繼續下去。你應該感到非常振奮……”
但我並沒有感到振奮,我感到困惑。我是在跟他調情嗎,還是他在對我示好?他的手的確放在我的手上,可是我容許他放在那兒,還讓他握著。“你應該繼續寫。”當把日誌還給我時他說,我告訴他我會的。
現在,在我的臥室裏,我試圖說服自己我沒有做錯任何事。我仍然覺得內疚,因為我喜歡剛才發生的一切。那種受關注的感覺、心靈相通的感覺。有一會兒,在各種各樣的紛雜感覺裏,一點兒小小的快樂露了頭。我感覺自己有魅力、吸引人。
我走到內衣抽屜旁邊。在抽屜深處,我發現了一條塞起來的黑色絲綢內褲和配套的胸罩。我穿上了這一套——我知道這些衣服一定是我的,盡管它們感覺起來不像——穿衣服的時候一直想著藏在衣櫃裏的日誌。如果本找到它的話會怎麼想?如果他讀了我寫的一切、感覺到的一切,他會怎麼想?他會明白嗎?
我站在鏡子前麵。他會的,我告訴自己。他必須明白。我用眼睛和雙手檢驗著自己的身體。我仔細查看著它,用手指撫摸著它的曲線,仿佛它是什麼新東西,是一件禮物。一件需要重新了解的東西。
盡管我知道納什醫生不是在跟我調情,可是在認為他對我示好的短暫的一刻,我沒有感覺自己老了,我覺得活力十足。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兒站了多久。對我來說,時間長短幾乎是毫無意義的。一年又一年已經悄悄地從我的身邊溜走,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分鍾並不存在。隻有樓下鍾報時的聲音告訴我時間在流逝。我看著自己的身體、屁股上的贅肉、腿上和腋下的黑毛。我在浴室裏找到一把剃刀,在腿上塗上香皂,用冰冷的刀鋒刮著皮膚。我想我肯定這樣做過無數次,但它似乎仍然非常怪異,隱隱有點可笑。在小腿上我拉了一道口子——一陣刺痛後留下了細細的一道,接著冒出一條紅色血帶,顫抖著沿著我的腿流下。我用一根手指擦掉了它,好像手上塗抹的是蜜糖,再舉到唇邊。嚐起來是香皂和暖暖的金屬味。傷口沒有結塊,我讓血沿著剛剛刮光滑了的皮膚流下,然後用一張濕紙巾擦幹淨。
回到臥室我穿上了長襪,還有一件黑色緊身禮服。我從梳妝台上的盒子裏挑出一條金色項鏈和一條配套的耳環。我坐在梳妝台旁邊化好妝,卷了頭發定好型,在手腕和耳後噴上香水。在做這些的時候,一幕回憶飄過眼前。我看見自己在卷著絲襪,係好吊襪帶,扣上胸罩,但那是另一個我,在另外一個房間裏。屋子裏很靜,放著音樂,很輕,我能夠聽見遠處有人說話、門開了又關,車流隱隱約約地發出嗡嗡聲。我感到平靜且快活。我轉身對著鏡子,在燭光下仔細看著自己的臉。不錯,我想,非常不錯。
這幕回憶簡直遙不可及。它在表層之下閃爍著,雖然我可以看到細節,抓住一些零散的圖像,可是它埋得太深,我跟不上去。我看到一個床頭櫃上擺著一瓶香檳、兩個杯子。床上有一束鮮花和一張卡片。我看見我獨自一人在一個旅館房間裏,等待著我愛的男人。我聽見有人敲了門,看見自己站起來向門口走,可是回憶就在這裏結束了,好像我一直在看電視,突然間天線卻斷開了。我抬起頭看見自己又回到了平時的家。盡管鏡子裏的女人非常陌生——在化了妝、弄了頭發之後,這種陌生的感覺甚至比平時更加明顯了——我卻覺得自己做好了準備。我不知道是準備好怎麼樣了,但我覺得已經做好了準備。我來到樓下等待我的丈夫,我嫁的男人、我愛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