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個女朋友。”本說,“他和這一個在一起的時間最長。”
她很漂亮,金發碧眼,頭發剪得短短的。她讓我想起了克萊爾。照片中的亞當直視著鏡頭,笑著,她微微扭頭望著他,臉上又是幸福又有些不滿。他們之間充滿了心照不宣的氣氛,仿佛他們跟鏡頭後麵的那個人——不管他是誰——正在一起分享一個好笑的笑話。他們很開心,想到這個我也開心了起來。“她叫什麼名字?”
“海倫,她叫海倫。”
我心裏一寒,意識到我想到她的時候使用的是過去時,下意識地覺得她也死了。一個念頭冒了出來;如果死的人是她呢,但我接著壓下了這個念頭,不讓它生根發芽。
“他死的時候他們還在一起嗎?”
“是的。”他說,“當時他們在考慮訂婚。”
她看上去如此年輕,一臉躍躍欲試的表情,她的眼睛折射著五光十色的未來,生活對她來說充滿了可能性。她還不知道即將要麵對的、難以承受的痛苦。
“我想見見她。”我說。本從我手裏拿走了照片,他歎了口氣。
“我們沒有聯係了。”他說。
“為什麼?”我說。我已經在腦子裏計劃好了,我們可以互相安慰。我們會分享一些東西,一種共識,一份深深埋藏在我們所有人心中的愛,即使不是為了對方,也至少是為了我們都失去了的東西。
“吵過架。”他說,“一些難以處理的事情。”
我看著他,我可以看出他並不想告訴我。那個寫信給我的男人,相信我、照顧我的男人,因深愛我而離開我卻又回來找我的男人,似乎已經消失了。
“吵過架?”
“吵過架。”他說。
“是在亞當死前還是之後?”
“都有。”
尋求支柱的幻想破滅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心煩意亂的感覺。如果亞當和我也曾經吵過架怎麼辦?他一定會站在他的女朋友一邊,而不是選擇他的母親吧?
“亞當和我關係親密嗎?”我說。
“噢,是的。”本說,“直到你不得不去醫院,直到你失去了記憶。當然那以後你們也很親密,是你能做到的最親密的程度。”
他的話像一記重拳一樣擊中了我。我意識到在他的母親患上失憶症時亞當還隻是一個蹣跚學步的嬰兒,理所當然我從來不認識我兒子的未婚妻,每天我見到他都像第一次見麵。
我合上了相冊。
“我們能帶上這本相冊嗎?”我說,“我想待會再仔細看看。”
我們喝了點東西,我把行裝收拾起來,本在廚房裏衝了些茶,然後我們鑽進了車裏。我查看過確實帶了手提袋,日誌還裝在裏麵。本往我給他準備的包裏加了幾件東西,還帶上了另外一個包——是他今早上班帶著的皮革挎包——加上從衣櫥深處找出的兩雙徒步靴。他把這些東西塞到行李箱的時候我站在門邊,然後等著他檢查確保門都已經關好、窗戶已經全部鎖上。我在問他路上要花多少時間。
他聳了聳肩膀。“看路況。”他說,“出了倫敦很快就到了。”
明明是拒絕回答,表麵上卻回答了問題。我好奇他是不是一直都是這樣。我想知道是否多年以來反複告訴我同樣的事情已經消磨了他的耐心,讓他厭倦到再也提不起精神告訴我任何事情了。
不過他是一個謹慎的司機,至少我可以看出這點。他慢慢地往前開,不時查一查鏡子,稍有風吹草動就立刻慢下來。
我想知道亞當開不開車。我猜他在部隊一定要開車,可是休假的時候他開車嗎?他會來接我——他那個生病的母親——帶我出遊、帶我去他覺得我會喜歡的地方嗎?還是他認定這麼做毫無意義,無論當時我有多麼開心,一覺之後都會像房頂的積雪一般消融在暖和的天氣裏呢?
我們在高速公路上,驅車出城。開始下雨了。巨大的雨滴狠狠地拍打在擋風玻璃上,先是定定地凝住一會兒,然後飛快地沿著玻璃滑下。遠方夕陽正在落山,它慢慢地沉入雲下,將水泥森林的城市塗上柔和的橙色光芒。景色美麗而震撼,我卻在其中掙紮。我如此渴望我的兒子不再隻是抽象的存在,可是沒有實實在在的關於他的記憶,我做不到。我一次又一次地繞回了那個事實:我不記得他,因此他和本沒有存在過一樣。
我閉上了眼睛。我回想起今天下午讀過的關於兒子的事情,一副圖像突然在麵前炸開 ——蹣跚學步的亞當沿著小道推著藍色的三輪車。可是即使為之驚歎不已,我也知道這副圖像不是真的。我知道我不是在回想發生過的事情,我是想起了今天下午讀日誌時自己在腦海中造出的景象,而那一幕又是對較早的記憶的追憶。大多數人可以借由對回憶的回憶追溯到多年以前,追溯過幾十年,但對我來說,隻有幾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