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能預卜未來,你決不會跟隨心血來潮的主人穿越風雪埡口,到日曲卡雪山南麓去狩獵紅岩羊的。你也和主人一樣,被這明麗的太陽和晴朗得沒有一絲雲彩的天空迷惑了眼睛,以為在如此盛夏路經風雪埡口不會有什麼危險。
風雪埡口,顧名思義,就是兩座雪峰間的一道豁口,是日曲卡雪山北麓通往南麓的必經之地,約五公裏長,一兩百米寬。日曲卡雪山南麓是荒無人煙的原始森林,生活著一種珍貴的稀有動物——紅岩羊,據說,全世界隻有日曲卡雪山南麓才有這種全身豔紅白角黑蹄的紅岩羊。物以稀為貴,它的價格高得驚人,一隻紅岩羊相當於兩頭雄香獐。
誰料得到,六月的天,娃娃的臉,說變就變。當主人腰挎長刀,肩扛獵槍,興致勃勃地攜帶著你爬上海拔兩千多米的風雪埡口,踩著薄薄一層積雪,鑽進埡口才走了一半,日曲卡雪山主峰背後突然繞過來一塊烏雲,像匹灰色的天狼,張牙舞爪地撲向風雪埡口,遮住了六月的驕陽。頃刻間,晴朗的天空變得陰雲密布,狂風驟起,天昏地暗。主人驚得眉毛都差不多要掉下來了:
“巴薩查,糟糕,我們碰上黑風暴了!”
說起黑風暴,再堅強的獵手也會麵露懼色。風雪埡口的黑風暴一旦肆虐,在極短的時間裏,氣溫將降至零下四五十度,積雪會厚達一尺多。多年前曾有一位牧羊人趕著一群綿羊從雪山北麓穿越風雪埡口到南麓去趕草場,不幸遇上了黑風暴,結果一百多頭羊連同這位牧羊人一起被凍成了冰柱。如果把風雪埡口比喻成鬼門關,黑風暴就是名符其實的魔鬼。
雪花、冰塊、沙礫攪和在一起,迎麵砸來,砸得你和主人達魯魯睜不開眼睛。
你是猛禽,你有一雙寬闊堅實的翅膀,曾經飛越千山萬水,但此刻,在黑風暴的吹刮下,羽翼被刮得淩亂不堪,似乎承受不了你身體的重負,你飛得忽高忽低,歪歪扭扭。刺骨的寒風侵入你的肌膚,冷得你直打寒噤,仿佛血液隨時都會被凍成固體。
主人達魯魯比你更加狼狽。他隻穿了件羊皮短襖,雙手籠在袖子中,脖子縮到肩胛裏,腰弓得像蝦米,索索發抖,試圖朝前走,但剛邁出幾步,便被一股異常尖銳的暴風吹得身不由己地往後退,一直退到原來的位置上。
現在,最明智的辦法就是趕快找個避風的旮旯,躲開黑風暴的正麵襲擊。你拍拍翅膀,頂著暴風雪扶搖直上,飛高望遠,容易找到可供你和主人達魯魯避風的地方。
“巴薩查,別丟下我!”
主人恐懼地仰起臉來,朝你舞動雙手高喊著。主人一定是誤解了你升高的意圖,還以為你想獨自逃離風雪埡口呢。你感到委屈。危難之中見真情,你是義雕,怎麼會扔下主人自己逃生呢?你趕緊又收斂翅膀降下去,落在主人肩頭,用自己細長的脖頸在主人胡髭拉碴的下巴頦上摩挲了一陣,用身體語言鄭重其事地告訴主人:生生死死我都會陪伴在你身邊!
“巴薩查,你……你不會騙我吧?”達魯魯憂心忡忡地說。
也難怪主人不放心,你想,沒有你,主人是很難戰勝這場黑風暴的。孤獨、寒冷、恐懼和絕望會很快摧毀他的求生意誌,把他凍成冰柱的。而你,憑著卓越的飛行技巧,至少能活著飛出雪山埡口。
你終於飛到幾十米的上空,用銳利的雕眼觀察了一陣,透過陰慘慘的暴風雪,發現在右前方五十多米遠有一塊蘑菇形的岩石,與雪峰形成一個夾角,擋住了風暴的吹襲。岩石頂大底小,又可起到類似雨傘的作用。
這真是一個理想的避風地。
你立即降落下來,在前麵引路,把主人帶進蘑菇形岩石的下方。
暴風嗚嗚囂叫著,像匹來自天外的怪獸,把風雪埡口刮得搖搖晃晃。
雖說暴風仍然從岩石和雪峰間的縫隙往裏灌,雖說雪片仍然不時飄落到身上,但比待在岩石外麵感覺要好得多了。達魯魯已精疲力竭,躺在蘑菇形岩石底下,麵容枯槁,像株差不多快被熬幹了油的燈草,兩隻失神的眼睛呆呆地望著蒼茫的天穹。
你也佇立在蘑菇形岩石底下,喘息著。不一會兒,你覺得身上發冷,冷得鑽心,冷得尾羽都耷拉下來了。你明白,黑風暴已施展它特有的魔力,使雪山埡口變成滴水成冰的寒宮了。
也不知站了多久,漸漸地,你覺得眼睛幹澀,眼皮重得像吊著一坨鉛巴,十分困倦。寒冷的感覺卻奇怪地越來越輕微,你覺得世界變了個魔術,又變回到春暖花開時節,暖融融的太陽正當頭高照著,尖嘯的暴風也變得輕柔,像在吟唱一支催眠曲。你慢慢垂下眼皮,打起了瞌睡。你的腦袋往下一沉,正磕在毛糙的岩石上,把你磕疼了,也把你磕醒了。你睜開眼來,嚇出一身冷汗。在空氣稀薄的高山上,在冰天雪地中,打瞌睡是極其危險的,是昏迷的前奏,是死亡的代名詞。你曾在雪線上親眼看見一頭梅花鹿用蹄子刨開雪層啃草根吃,覺得疲倦了,躺在雪地裏打了個盹,卻永遠也不再醒來。好險哪!你差點和那頭倒黴的梅花鹿同樣下場。你狠勁甩了甩腦袋,將瞌睡蟲甩到九霄雲外。你一旦清醒過來,身上那種暖和的幻覺消失了,世界又變得徹骨寒冷。
你想起主人達魯魯,扭頭看去,糟糕,主人正和你剛才一樣,倚躺在蘑菇形岩石上,眼皮耷拉著,昏昏欲睡。主人臉上已沒有恐懼和痛苦,變得寧靜安詳,嘴角還漾起一絲舒心的笑紋。顯然,主人已沉溺在極其危險的幻覺中。你心急火燎地跳到主人身邊,用因寒冷而變得嘶啞的嗓音,將大嘴殼貼在主人耳邊,嘎——嘎——高聲嘯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