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盛夏時節,讋久春決定回南方探家。
對這次探家他作了好久準備。一是要到湘西或川東看看圓妹。兩年多來,圓妹差不多每兩個月給他來一封信,但都寫明不讓他回信,信封上也沒有發信地址。她隻是向他傾吐心裏的寄托。他曾沒按她的囑咐,試著按處理古奇後事的古奇家鄉地址給她回過一封信,但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一個月前,她收到她的一封信,信上隻有一行字:“讋幹事,哪怕我象白毛女那樣,也要活下去,你好好地守邊防吧!”
她現在怎樣,到底發生了什麼?莫名其妙的心境驅使他要看她一次,促成了他要探家的欲望。
二是回龍城與同學、文革的戰友聚一聚,再去看看項麗。當然,項麗應當說是死在自己這派的手中,隻能悄悄地一個人去看!
這兩件事是鐵定的。
第三件事,正在琢磨。他想繞道山西,去參觀大寨。天天喊學大寨,大寨到底什麼樣?怎麼樣象大寨那樣建成社會主義新農村?要去看看。
也巧,劉燕也要回北京。讋久春就和劉燕一道相伴同行。
烏蘭圖格坐勒勒車到烏丹,烏丹坐長途汽車到赤峰,赤峰坐火車到承德,再轉車到北京。到北京再往東南西北那就順了。他至少可以和劉燕相隨到北京。
他帶上伴隨自己走過高中時代、兩年文革、直到部隊還在身邊的上海產的一二O折疊式照相機上路了。
說起這架六十元買的照相機,還有一點來曆呢。
初中三年級時,班裏活動多了起來,全班用勤工儉學和班費買了這架照相機。初中畢業了,大家要分手了,這照相機怎麼辦?給班主任,班主任不敢要。商量來商量去,班委會決定折半價誰要給誰。然後用這筆錢請上老師,全班到新觀塘風景區郊遊一次。
三十元那,這麼奢華的東西誰買得起?讋久春父親是電業局長,家裏可能寬裕些吧!再說,你讋久春是班長,你不買誰買呀?讋久春也很喜歡這相機,便把這照相機拿回家。
爸爸讋雲盛倒挺幹脆:要麼就不要,要麼就不要占便宜。原價六十,就按六十給班裏!
讋久春軟纏硬磨,愣是讓父親出了六十元買下這相機。全班用這筆錢背鍋帶米地到二十裏開外的新觀塘依山傍水的溶洞風景區痛痛快快玩了兩天。
勒勒車、長途汽車顛簸了一個白天,晚上到赤峰。立即上火車,第二天早上到承德。晚上才有火車進北京,要在承德呆一個白天。
曆史上說,承德是清帝行宮,是皇帝的避暑山莊。那時不興遊山玩水,可學學曆史知識總行吧。他和劉燕在承德算是瘋玩了一天。
避暑山莊被貼了封條,不讓進。他們就漫山遍野地跑哇,看外八景。什麼大佛寺、普樂寺、棒槌山。那大佛寺是封建迷信的地方,也關了門不讓進。
“我們就是衝著封建迷信來的,我們倒要看看人們是怎樣自己捏了菩薩又自己去拜的,讓我們進去看一看,也好受受教育。”讋久春對守寺的一個幹部模樣的人道。
那個守門人見是解放軍,又是調查了解批判封建迷信的,便也不好說什麼,開了門,讓他們進去。
哇,了不得,那大乘閣內全木雕拚的高二十一點二八米的千眼千手觀音佛,讓人必須站在他腳下,昂首向天才能看到頭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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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佛建得好,你進門就得頂禮膜拜,想不敬仰都不行!這個寺是大乘教,是普渡眾生的。”讋久春自言自語道。
“對對對,這位解放軍還真懂佛道,是大乘佛!”陪他們的那個守門人讚道。
“讋幹事,你還真懂。我們光知道這個教,那個教是唯心主義的,是騙人的,可誰也沒告訴我們這個教那個教說了些什麼。”劉燕道。
“嗨嗨,要批判人家,就要知道人家說什麼、幹什麼。錯在哪裏。我們的教育就是這不對,那反動,光讓你劃清界限,而不告訴你不對在哪裏,反動在哪裏,更不讓你接觸這些東西。不接觸人家還說人家壞,這才是唯心主義呢!毛主席對王海容有個談話,勸她看看《紅樓夢》。王海容說,學校不讓看,說那是黃書,有毒。毛主席說,有毒,鑽進去再鑽出來嘛。你不看,不問,怎麼知道人家有毒?知道了,就可以增加免疫力嘛!”
“所以,反麵的東西,不讓看不讓知道就是害怕敵人,自己底氣不足。我還是看一些反麵的東西的,反麵的東西和正麵的東西比較才能有清醒的認識,才不會人雲亦雲。比如佛教,我就看過一些佛經、佛教常識;比如批判人家付立葉、歐文、聖西門是空想社會主義,我就找這些空想家的書來看;說考茨基是修正主義,列寧狠批他的超帝國主義論,我就看考茨基到底怎麼說的。”
“不過,看這些書,還真挨人家反對,說我是看亂七八糟的書!”
“你真行,難怪你懂那麼多!”劉燕讚歎道。
臨上火車前,他和劉燕到站前飲食店去吃軋餄餎麵。
蕎麥餄餎麵,酸菜肉沫滷子。兩大碗麵放到桌上,兩人爭著去端湯。兩人端著麵湯到桌前時,他們愣住了:一個穿得挺體麵的城裏人模樣,竟站在桌前,端起他們的麵大口大口地吃著。
“同誌,你,你這個人怎麼搞的,端錯碗了吧,這兩碗麵是我們的!”讋久春道。
“哦,哦,知道,知道,是解放軍的,來咱們一塊兒吃,一塊兒吃……”那人頭也不抬,不慌不忙地,毫不客氣地邊吃邊應著。
“這人……”沒見過穿得這麼體麵的人,也會要飯吃!讋久春心裏嘀咕著,可又哭笑不得。隻好又花六兩糧票、二角錢買了兩碗。
承德到北京這站站停的慢車,到處髒兮兮的,車廂裏散發著齷齪惡臭的氣味,令人窒息。盡管兩天一夜沒平過身子睡過一覺,可在這樣的環境裏,讋久春和劉燕毫無睡意。
“讋幹事,我特佩服你,什麼天文、地理、曆史、文學,什麼都懂,聽你講話、上課,就象聽故事一樣。我們知青都愛聽你講課,大家說,讋幹事很有才。”劉燕道。
“我這叫什麼才,是亂七八糟的大雜燴,什麼都知道一點,可是都知其然,不知所以然。一知半解罷了。我們師有個延安時期的老八路,汪主任,人家那才叫才能呢。我跟他學了好多東西。”
“你真謙虛!讋幹事,你家在南方龍城是吧,你父親是電業局長,你還是三等功臣,是吧?”
“你真細心,連我的家底都知道。”
“這有什麼,三年前你來烏蘭圖格時,是你們陸班長跟我說的。這次你回龍城,該處對象了吧?”
“什麼對象,毫無目標!我想去一趟大寨。咱們天天說學大寨,大寨什麼樣都不知道。”讋久春漫不經心地說。
“去大寨?嗯,我也去。我早想去一次大寨了。咱們上山下鄉赴邊,宣誓紮根六十年。要幹就幹出個樣來,應該去大寨參觀參觀,我跟你去。”
“好哇,我又有伴了!”讋久春興奮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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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到北京。劉燕死活拉著讋久春到她家看看。
劉燕家住在大柵欄一條叫什麼河沿的小胡同裏。一座小小的四合院擠了三家人。劉燕家正房隻有十幾平米。進門一步就是大炕。衣箱衣櫃在炕兩頭。吃飯得把小飯桌擺在炕上。
“我家太小了,下鄉前,我爸、媽,兩個弟弟,兩個妹妹七口人就擠在這一鋪炕上。現在好了,我們家三個上山下鄉的,家裏總算寬敞一點了。”劉燕道。
廚房是木板、油毛氈自己家另搭的,在門外一側。
“這是我們點上軍宣隊的領導讋幹事!”劉燕把讋久春介紹給年近半百的父母。她父母都是售貨員,一個在藥店,一個在百貨公司。
父母對英俊健壯的讋久春喜上眉梢:“這位解放軍,你可要多管著點劉燕。她可是個瘋丫頭,好強,好出風頭,什麼都要占個先。女孩子家風風火火的不好,你要掐著她點。”母親道。
“劉嬸,你家劉燕可是個能人,是知青點點長,又入了黨。很快就當黨支部書記了。”讋久春說走了嘴。十天前,三宣隊和大隊黨支部開了會。巴特爾書記主動讓賢,說培養朝氣蓬勃的年輕人,讓劉燕當黨支部書記。三宣隊同意了,已經報到公社黨委了,估計沒什麼問題。這件事沒宣布,讋久春今天一高興,說出來了。
“那,那您就更要管著她點。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她還是個小孩子,大大咧咧地不懂事,讋同誌,全在您了,有您在身邊,我們放心。”父親道。
“爸、媽,你們窮嘞嘞什麼呀,從小你們就說我是瘋丫頭,瘋丫頭。我已經長大了,二十幾了,是大人啦,別總小瞧你們閨女!”
“你呀,什麼時候嫁人了,有人管你了,我們就不小瞧你了,死丫頭!”母親道。
“那好,明天我就給你帶個女婿來!”
“對象可不能亂找。要找就找象這位讋同誌這樣的。你看人家讋同誌多穩重,多成熟……”
“媽,你又瞎嘞嘞了!快給弄飯吃,今晚我們還要走呢!”劉燕打斷母親的話。
“剛回來就走?”父親問。
“我和讋幹事去參觀大寨,兩三天我就回來孝敬您老!”劉燕調皮地拉著父親道。
“那好,去大寨好,去大寨好,和讋同誌一起去更好。去吧,我給你們弄吃的。”母親忙應酬著,出去買菜。
讋久春和劉燕父母一家盤坐在炕上,美美地吃了一頓香噴噴的晚飯。
讋久春自來熟。他一直是吃外邊飯的人。從上初中起,他就吃食堂,文革大串聯時更是走到哪吃哪。當兵三支兩軍都到貧下中農家吃派飯。所以,在別人家吃飯,他很隨意,有一種大家庭的感覺。吃罷飯,讋久春把準備帶回家的好幾枚精製的毛主席像章給了劉燕父母各一個,兩位老人高興得什麼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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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當夜,他和劉燕登上北京到太原的列車。按地圖標的,知道到陽泉下車,乘汽車到昔陽到大寨。
車廂裏擠滿了人,連過道上都擠得滿登登的。幸好是對號票,他和劉燕有座位。他讓劉燕靠窗坐,困了,可以伏在茶幾上打瞌睡。劉燕說怕風,讓他靠窗。
連續幾天的顛簸,沒睡上一個躺著的覺。半夜的車,劉燕似乎疲倦得有些頂不住了,上車不到一小時,她竟靠著他的肩,睡了。
讋久春可沒有睡意。他還在盤算著這次旅程,尤其是見不見圓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