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頓了頓後,竇固那不溫不火的平和聲音,隨即悠悠傳了出來,既像是對著身後的眾將領、文官幕僚、以及隨從侍衛們說的,也似乎有些像是說給身邊的羌人首領說的:

“此番出塞,征討匈奴與不歸王化的西域各國,羌胡各部能奉詔而來,出兵相助我大漢一同征討西域,足見其對待聖上與朝廷的赤誠之心,也足以彰顯我大漢的赫赫天威!而貴部今日及時出兵救援我軍後部,擊潰了前來偷襲的這支匈奴人,立下不小的戰功,待班師歸朝後,本都尉定當表奏聖上與朝廷,奏明此番功勞。大首領放心,我大漢一向是恩威並重,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而如羌胡各部這般順我王師、遵從王命者,無論胡漢,朝廷也必將不吝封賞。。。”

一番話音落後,眾人不禁細細回味,竇固的語氣不動聲色,但這每一個字卻似乎又擲地有聲。隻是,表麵聽上去,這套官話卻似乎又什麼都沒有說。。。而就在這時,那羌人首領臉上剛剛的失落與擔憂已頃刻間一掃而空,不由得喜上眉梢,兩眼放光地再次拱手行禮道:

“竇大將軍說得真是太好了!您放心,日後但凡有任何的差遣,隻要竇大將軍您的一句話,我們羌胡各部一定隨叫隨到!那句漢話怎麼說來著,啊,對!刀山火海、萬死不辭!封賞的事情嘛,也勞您費心了。。。”

直到聽到這最後一句,竇固身後的一幹文官幕僚才忽然間像是明白了什麼似的。怪不得自己剛剛大家說了那麼多,不僅都尉大人一點兒也沒接話茬,而且那羌人首領也是一副失落的樣子。原來大家盡扯些有的沒的,但就是一直沒說到關鍵的點兒上。自我暗暗反省的唏噓之餘,眾人心中也不禁盡是些感慨。

此時,羌人的整列也已基本巡視完畢,簡單地又撫慰了幾句後,在羌人首領滿麵堆笑的恭送目光中,竇固隨即撥轉了馬頭,又帶著身後呼啦啦的這一群人,轉而朝著護糧隊的方向來了。。。

此刻,已無需任何人的嗬斥與提醒,僅靠迎麵而來的蜀錦大旗所裹挾的這股氣勢,集結完畢的護糧隊士卒們便已個個屏氣斂聲,挺直了腰杆。盡管,曆經慘烈激戰的護糧隊無論裝備還是如今僅存的人數上,都與竇固所率漢軍主力的精銳之師堪稱相形見絀,不過,憑借著此戰守住糧車的自信,與血戰之後尚存的那一縷殺氣,氣勢上倒也至少不輸於人數過千的那支羌人騎兵。

但即便如此,破敗的衣甲、無處不在的傷兵、以及身後那已被整整齊齊擺放後的大量同袍屍首,還有被暫時安置在一旁的傷重員的不斷低聲呻吟,配上這落日的餘暉,荒涼的西域戈壁,北風呼嘯間,卻處處透著一股蒼涼之感。。。

以至於,還未來到近前,不少竇固身後隨行的文官幕僚便已聞到了一股濃濃的血腥氣味,不時有人捂住了鼻子,而更多的則是望著車陣周邊、這戰場之上最為慘烈之處,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不過,當終於看清護糧隊身後那杆“耿”字大旗時,有些文官幕僚的表情又變得有些複雜,甚至低聲竊竊私語起來。。。

至於這些文官幕僚們到底會怎麼想,護糧隊的士卒們一時卻也不太關心,眾人最為在意的,還是被羌人也對其畢恭畢敬的主將竇固,到底會對大家說些什麼。

隻是,直到竇固帶住韁繩、緩緩地自護糧隊本就不長的陣列前走過大半後,慢慢走過的清脆馬蹄聲中,眾人期待的褒獎或鼓勵之語,卻始終未有聽到。甚至,見竇固尚未表態,其身後的摸不著主將心思的一幹文武,也是個個保持著緘默,誰也不敢輕易吐露半個字出來。。。

以至於,竇固已然緩緩地帶馬騎到了負責護糧隊的軍司馬耿恭麵前,巡視已近結束,耀眼的“竇”字蜀錦大旗下,那名頭頂純紅盔羽的中年主將,卻依舊是一言未發。。。

之前激戰時的喊殺聲剛剛散去不久,沙場之上所留下的那股肅殺之氣,似乎也隨著這主將無聲的評價,令人覺得有些壓抑。

護糧隊中膽子大的個別士卒,帶著幾分期待與不解、甚至是隱隱的不滿,忍不住用餘光望向了遲遲不肯說一句話的大軍主將,隻見,竇固冷峻的臉色上依稀有些黯淡,細微處的凝重中似乎胸有惆悵,而無言的沉默中又仿佛心有微瀾。隻不過,陰晴不定的臉上,包括環繞在其周圍的一幹文武幕僚,也最多隻能是在揣測而已。看著竇固的目光掃過地麵上尚未幹涸的血跡,掠過幾乎每一名護糧隊士卒的臉龐和身上的傷處,以及不遠處一排排已然死去的漢軍士卒屍首,與正在重傷的痛苦中艱難掙紮的傷員,還有那一輛輛或僥幸保住、或已然被部分焚毀的糧車,竇固那波瀾不驚的神情中終於有了明顯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