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舊毫無懸念地漂亮。常常,誤了她的,就是這麼一點點不尋常的漂亮。因為漂亮,她認定應該剔除掉自己生活中粗陋的瑕疵;因為漂亮,她覺得自己受了生活和造主物的欺侮。既然是一朵花,即使不開在富麗的皇家花苑,也要開在花園裏接受無數路人讚歎目光的朝拜才是。怎麼就偏偏生在了尋常百姓家的矮牆裏?“因為社會地位和出身弟門對女人來說,本來就沒有意義,她們的美貌、優雅和嫵媚就是她們的社會地位和出身門弟。她們天生的聰慧機敏,風趣優雅,就是她們惟一的等級,使得平民人家的一些姑娘可以和身份最高貴的夫人相媲美。”
漂亮不是致命的,時刻跳蕩出內心舔舐著她靈魂四壁的欲望的小火苗才是危險的。她身上有著所有年青女人都具有的通病:耽於幻想,並且沉迷。現實生存空間的逼仄,讓她們年輕的夢幻憔悴甚至枯萎。簡陋的住房,寒酸的牆壁,磨損的座椅……漸漸地,她的眸子裏浮現出另外一番場景:“......靜靜的會客廳,牆壁上掛著東方式的帷幕,被又高又大的分枝的銅燭台照得通亮;暖氣爐裏散發出一股暖烘烘的空氣,兩個穿短套褲長襪的身材魁梧的男仆,在這使人暈暈乎乎的暖空氣中,倒在寬大的扶手椅裏睡著了。”多少年了,每次看到這樣的描述,誰能抗拒自己內心深處油然而生的暖意?烘烤上你的臉頰的,分明是一個年青女人滾燙焦灼的充滿渴求的內心。是憧憬最先裝飾了不盡如人意的現實生活。即使麵對一個女人並不恰如其分的渴望,善良的智者總會微笑著默許。在他心髒的位置,曾經或正在綻放對於生活和未來的熱望。
是的,你一定記起來了,她叫瑪蒂爾德。我第一次聽說她的故事,在中學的課堂上。那時候,語文課的重要一環就是在對課文進行一番細致的分析後,大家集思廣益,總結中心思想。我已經忘記了那堂課的具體情形,但是瑪蒂爾德在一代孩子的心中已經成為一個不甚光彩的名字。她愛慕虛榮,簡直就是一個可憐的小醜。盡管她為一串假鑽石項鏈付出了青春和金錢的代價,但沒有人同情她。這個荒唐可鄙愛慕虛榮的女人理應受到這樣的懲罰。隱約記得,那篇課文要求總結一下這個女人所具有的微乎其微的美德,老師勉強地找到一點:她很誠實,並且能夠為此背負沉重的債務。即使是這樣一句簡單的讚美,也讓一顆童稚的心靈極為不舒服。一個貪圖虛榮享樂的女人怎麼居然還能說她有美德呢?
那時,我還不是女人,我連一枚青澀的果子都算不上。充其量是一枚尚在沉睡的果核。因此,多年後,我再次翻開書頁,摩挲著她內心深處那些寂寞、委屈,和燭花一樣爆發出來的短暫的快樂的假象,無比摯誠地,請求瑪蒂爾德的寬恕和原諒。請原諒我的無知和愚蠢,原諒我的魯莽和盲從。我曾經那麼愚魯,像個虛偽的假聖人,背叛了一個女人的溫柔細致的內心。
她早早來到我們的生命裏。我們盡量按捺住她的不安從而按捺住自己的焦躁和痛苦。有時候,她還是會從我們的身體裏跑出來,我們微微吃了一驚,隨即又安靜下來,她並不讓我們陌生。她一直是我們生命中的一部分,當她堅持從我們的身體或人群中脫穎而出,我們暗中嫉妒卻要大聲詛咒,以此證明自己和她不同。但每次,她都以沉默和執拗回擊眾人的叫罵。她輸得徹底,贏得不動聲色。
她叫風,一個漂亮女人,生活優裕,某醫院院長,丈夫在某所大學任教。有房有車,這樣的生活,讓很多人羨慕。風幼時家貧,媽媽沒有工作,育有三男二女,七口人的生活著落全由父親一個人起早摸黑地擔負著。數九寒天裏,風伸出布滿細小的血紅裂口的黑色小手幫家裏拾煤核兒的時候,生活就已教會她最實用的真理,而不是那些風花雪月的形而上的教條。
風似乎沒有過情竇初開的少女時代。十七八歲的時候,她對好朋友說:我一定要嫁給一個有錢人,隻要有錢,老頭兒也成。我實在過夠了這種窮日子。
但是,風並沒有嫁給有錢的老頭。風漂亮,盡管穿的都是姐姐的舊衣裳,眉眼間有意無意的總能挑起萬種風情。風是那種女人,隻要她認準的事情,就一定要進行到底。毅力和堅忍,原來不僅僅可以用在對於事業的專注上,還可以用到談情說愛上。
其間的種種細節局外人難以洞悉。總之,風最後得償所願,還好,生活沒有恐怖得讓風華正茂的她嫁給闊綽的老頭,而是歡天喜地地嫁給了某個家境顯赫的中年人,做了續弦。據說,那個男人是市裏某個高官的兒子。一夜之間,麻雀變鳳凰。
時間真快,像一條無聲的暗流,不知不覺間將日子從此岸渡到彼岸。
多年後,一直音訊全無的風突然出現在同學聚會上。神采飛揚的風眉眼依舊,優裕的家境讓她更添風韻。席間,風偷偷地問昔日密友,是否有情人?同學大為驚駭。風神秘地一笑。她說自己有過兩任情人,第一個情人比她年輕十五歲,是自己的下屬。後來,迫於種種壓力,年輕的情人和她分手。這件事讓她大病一場。很快,第二任情人像冬天之後的春天一樣必然地降臨,風的身體日益康複。
同學問及她的丈夫,風大笑。她說,我們各自忙自己的事業,他的應酬更是多得不得了,哪有時間談情說愛啊。再說,這麼多年了,即使握個手,也像左手摸右手。所以,無論從身體還是精神出發,找個情人,都是必須的啊。“女人沒情夫,活著像頭豬”。最後,風以這樣一句戲謔結束了她的談話。
風從來都是那種堅定的女人,她知道自己最需要的是什麼。物質匱乏的年代裏,她的當務之急是脫離貧窮,並非愛情;而物質豐厚的時候,她精神的春天盛開,她需要愛情的滋潤,而且近於“惡補”。
很多人都覺得,風一直是富有的女人。但是,風真的會滿足嗎?她的內心深處,似乎一直存在一個空洞。她要源源不斷地向裏麵填充物質、情愛、欲望……我不知道風是否得到過真正的滿足。
風一直是活在“當下”的女人。她既不是為了一場舞會的歡愉而抵押上十年青春的荒唐得不切實際的瑪蒂爾德;她也不是為了愛情的幻滅而選擇自殺的包法利夫人。她從來腳踏實地,堅定有力地行走在自己的人生需求裏,而不是行走在飄渺的雲端。愛情並非她唯一的追求,某種時候,愛情更是她脫離苦海的捷徑、解除苦悶的手段。包法利夫人為了愛情活著,而風的愛情,是為了自己更好地活著。
在這個世界上,你找不到兩個完全一模一樣的人,但你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到兩個相似的人——我強調的是內心需求的某種相似或一致。
包法利夫人、瑪蒂爾德,以至風,她們活在不同的時代和國度,麵對結滿果實的欲望之樹,她們總有自己獨到的取舍。倘若心靈是一麵鏡子,我們能夠從她們各自的鏡像裏讀取到不同的閱曆和經驗。性別決定了她們具有同樣孤寂的身份——女人。她們曾經各自向著自己心中的天堂狂奔而去……時間的殿堂上,她們的願望無論實現或幻滅,都隻是廊前一現的曇花。現世裏,無數碌碌經過的女人,我在她們的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間發現了瑪蒂爾德、包法利夫人的蹤跡,她們一直都生活在這個秩序而混亂的世界上,或者,她們壓根就是一個人。隻不過,每次她僅以一麵示人,且有著不同的名字。
離夏天最遠的地方
就像買了車票,猶豫要不要上車,我也時常猶豫要不要想起,追記。
他和她的故事,在我釋懷的記憶裏埋藏了多少的時光,久到我再次想起都沒有印象,都不敢說我見過這些平凡的幸福。是不是能記起的隻有轟轟烈烈滄海桑田矢誌不渝,是不是忘卻的隻有平凡流淚安靜傷心無助心碎。
夏天終於過去了,夏天終究來了。
雨水很大,夏天的氣息在裏麵濃烈的散開,他還是那麼安靜的站在雨裏,雨水潤濕了他帥氣的臉。眼眸裏的哀傷變成雨露,然後滴滴落下。眼神終究成了死寂的秋水。我能看到他離開的腳印,如往常一樣,帶著那些無法遺忘,沒法出口的喜歡。
還是那把透明雨傘,她遁尋著他的腳印來了。雨季還堅持穿著白色長裙,白色的短衣是為了他特意打扮的吧?她看到我的影子,一瞬間欣喜,一刹那黯淡。朝我靦腆的笑了一下,然後微笑成了最大悲傷。她是為了他打扮才遲到的吧,可是這些除了沉睡在我生澀的相框裏,將誰也不再知曉,光陰將會埋藏所有的失望。目送她提著長裙,踩著涼水,過馬路,連我都希望時光是偉大的治愈師。
拿起相框,扶去幹澀的灰塵。在涼水裏踩過的腳,幹淨的馬路,以及男孩的背影,在記憶裏漫開,嘴角突然幹澀下來,張開嘴,他不想說我都想說了。眼角有些濕潤,眨一下眼,她不流淚我都流淚了。
屋子裏有一個精致的紙箱,是他送給我的,裏麵有大把大把的CD,以及陳舊的CD機。他送給我的時候,每當目光接觸到CD的瞬間,屋裏都彌漫起淡淡的想念。那時候她喜歡聽多種CD,唱各種歌;而他暗地裏為她買了好多好多的CD,每次他鼓起勇氣要送給她的時候,不是有他的兄弟找他去打球就是有她的好友找她談心。他的臉從一開始的微紅,到最後的死白,從一開始的害怕到最後的無奈。他都沒有好失望,隻是他把CD都存放好,等待下一次機會隻是他還是默默的喜歡她。而她,每一次都從他的背影之後看到自己所喜歡的CD來,可是每次都因為種種理由而錯過。很多次以後她都想知道他到底有多少自己喜歡自己的CD呢?他到底有多麼喜歡自己呢?每當我打開紙箱,都聽到CD暗暗的哭泣,它們藏著多少無奈,多少思念,多少喜歡,我們都無從知道,也無法理解。
如果王子沒有吻醒沉睡的公主,如果騎士沒有遇到受傷的女孩,如果你沒有聽到我的愛,如果我沒有看到你的臉,如果一切都有自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