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生活是在國課街(現果戈裏大街)馬家溝河畔度過的,當時街道兩旁很少見超過二層的樓房,可我卻幸運的誕生在一幢三層高的巴洛克歐式建築裏。那回旋彎轉的樓廊上,留下我蹣跚學步,嬉戲行走的串串足跡。那古老的紅磚牆裏嵌錄了我的啼哭,我的歡笑,我的朗朗讀書聲。閑暇時趴窗俯瞰,承載著曆史滄桑的方石鋪就的路麵上,偶爾駛過的摩電車“叮叮當當”,天線摩擦出幽藍的火花,曾引起我無限遐想。不遠處馬家溝河水雖不清澈,可它每天都在默默地清洗城市的汙濁,用生命在歌唱。
徜徉在縱橫有秩的街巷,宛如走進詩一樣的童話故鄉,你隨處可見錯落有致的木柵欄板牆,圍隔著綠樹花香,鬱鬱蔥蔥包裹著風格迥異的洋房。幾乎家家門前窗下,街邊,庭院都有綠樹鮮花:夜來香、波斯菊、西番蓮、步步高、薄荷草、牽牛花、芍藥等。百花叢中不時會見裹著頭巾,紮著圍裙,麵容慈祥的外國廚娘。綠葉萌枝,春風吹拂以其獨特的風情勾畫出一道亮麗的異國情調。
每年進入五月,北國便完全褪去冬裝,一片鳥語花香。盤根錯節的葡萄藤,滄桑芃綠的老榆樹,俊秀挺拔的穿天楊,舞動著枝身,顯出勃勃生機。我喜歡葡萄藤是他的果漿;喜歡古老的榆樹是在你饑餓時摞一把榆樹錢可充饑腸;高高的穿天楊樹梢上一直係著我童年的夢想。走過歲月,度過滄桑,心底的最愛還是那芬芳滿枝丫的紫丁香。它沒有甜果,從不張揚。它不擁有牡丹的雍容,也不具備玫瑰的華麗。但芬芳流蕩的紫丁香,姿容娟柔,卻毫不嬌慣,花開時節,空氣裏到處彌漫著丁香的芬芳。哈爾濱的春天來得遲,去得快,而丁香花恰在這個時節綻放,彌補了哈爾濱春光短暫的缺憾,因而倍受哈爾濱人的喜愛。它具有耐陰、耐寒、生命力強等品格。它在生長中,一切都毫不掩飾,用它的幽雅芳香陶熏人間,使人健康,快樂,生命力勃發和積極向上。嗅聞丁香花,濃鬱香醇,讓人心醉,人的心靈也變得幹淨,自然,沒有雜質,情感也得到生華。熱烈和浪漫,仿佛全都包圍著你,讓你沉醉在濃鬱的燦爛之中。丁香和其他花一樣用美麗裝扮世界,把芳香灑滿人間,但它總是矜持地與其它繁花保持著一段距離,不與它們爭豔,不和它們爭寵,保持著一種天籟的品格,幽思的個性,瀟灑的風貌與超凡的神韻。
童年記憶最深的是丁香花開季節裏雨後的清晨。盛開的丁香花,白的如雪,紫的如煙,細細碎碎地綴在枝椏間,濕潤清冽的空氣裏彌漫著花香。穿著母親縫製的學裝,背著書包,踏著阿列克謝耶夫教堂的悠揚鍾聲,穿過僑民居住庭院,走過爬滿牽牛花的木柵欄旁,哼著歌曲的上學路上。這是我生命途中最美好時光,我的情誌,我的理想,也許就在那時悄悄播撒在心底。渴盼著適時的陽光,雨露,萌發,像丁香一樣成長:不張揚,但滿身浴香;枝幹雖不挺拔,但阿娜勤奮;不為利來,不為欲擾;悄悄地按照自己的信仰快樂的成長著。我的文學藝術修養,也許就是優美的自然給了我靈感,是花木的回音,丁香的餘響。
時過境遷,一切如夢。夢醒時分,憑添了幾多惆悵。現一切看淡已無所追求,但曾經擁有孕育我情感,鑄就我理想的幽美童年,是我的驕傲。丁香花品格激勵我走過坎坷人生,是我最大的欣慰。
夕陽西懸,餘暉萬頃之際,我漫步在果戈裏大街上,尋找兒時的夢想,去聞兒時的花香。
祥和安寧已尋不到蹤跡。滿目盡是,鱗次櫛比的精品商廈,喧囂吵雜的市場,娛樂歌廳刺眼的霓虹燈光。麵包石鋪就的路麵,已尋不到半絲痕跡。河水已幹涸,原來的僑民集聚地,已成一幢幢灰色方塊樓房。
綠蔭在哪?人與自然的和諧在哪?曆史沉澱的文化底蘊在哪?
繁榮的市場經濟給人們帶來了太多價值觀念上的衝擊,誠信的缺失,行為的失範,正在侵蝕和破壞正常的社會秩序。經濟的發展,是以消耗了大量的自然資源,毀滅了人們賴以生存自然環境為代價的。終究有一天人們會在被自己破壞的生態壞境的報複麵前,不得不用更高昂的代價來進行修複。
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
丁香又有百花結之稱,總是和“愁”字聯在一起。雖沒覓得見丁香花影,但隱約能聽到丁香那如泣如訴,將滿腹憂怨都付於遍地春愁的吟唱。晚風夾帶著一絲絲的涼意和寥落,漫無目的地撒落著自己的心情,那份清冷從彎彎的月牙中,慢慢地傾灑下來,安靜地落在光滑的大道上。我到哪裏去尋找童年的丁香?
無言的憂傷......,真想把它停放在一片樹葉上。
請容許我最後一次的留戀
我忘了有多少次自午夜從夢中清醒過來。聞來隔壁房間內傳出的怪異聲音,仿佛卡車在緩緩啟動,低沉聒囂。我不知是自己的幻聽,抑或頭腦中的隆隆作響。
處於半夢半醒間的朦朧意識,我吃力地睜開雙眼,任無邊茫茫黑暗盈滿視野。仿佛一條巨大沉淵的河流,汩汩湧動,掠去所有的光明與希冀。無限地汲取身上僅存的溫熱血液,那是最後的溫暖所在。
帶有觀看恐怖電影的驚悚與刺激,墮入午夜沉沉寂靜中。任墨色如海浪般覆住呼吸,溫順的猶如不曾被驚醒的嬰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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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肆虐街道的冷風卷進脖頸時,我才驚覺,原來墨爾本也會有如此寒冷的天氣。退去暖氣與任何保暖措施,僅剩一件單薄的毛衣掛在身上,仿佛墜進重重冰淵,刺骨的涼度令我無處可逃。於是麵容灰敗,瑟縮著身體,提不起任何精神。
子映見到我時嚇了一跳,一跳跳出八丈遠:“姐姐,你是販毒了還是走私了,搞得這麼頹廢?要不就是把安妮寶貝偉大的文字風格發揚到現實中,你真敬業。”
屆時我的手腳冰冷,眼睛因趕了一夜的稿子而發脹酸痛,連對他翻白眼的力氣都沒有。我搓著雙手,一邊吐嗬氣一邊叫道:“別離我那麼遠,快走近些,你不知道兩個人站在一起時比較容易產生熱量?”
他警惕地看我一眼:“我跟你沒磁場。”他說著,卻還是走近了,距我隻有一米之隔。
我高興了,衝他嗬嗬一笑。我喜歡他幹淨的眉眼,與笑起來時微彎的唇角。他穿雲白色的手織毛衣,因他膚色白皙,整個人看起來如白玉不染纖塵。他就站在那裏,靜默著不說話了。那時的我忽然想到一句詩——“落花無言,人淡如菊。”
我的頭沾到他肩膀時,隻覺四肢陡然無力,腦中最後一絲清醒也隨之覆滅。再次墮入沉沉黑暗之前,我嗅到他身上仿佛有淡淡的熏蘭氣息,香意妖嬈。
我輕喚他:“子映……”
然後我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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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午夜趕稿子不是一件好事。使自己陷於無邊的靜闃中,僅僅留下指尖敲擊鍵盤的聲音。
四周的黑暗如同潮水,無聲無息地形成一道密不透風的圍牆。不是不知道掙紮,而是早已忘記掙紮。一個人在半夜裏清醒過來,漸漸習慣於空洞、寂靜、黑夜,以及隔壁房間內傳出的怪異聲音。
我盯著電腦屏幕,手指不停地敲擊鍵盤,直到眼睛發脹發酸。
我說,寫作是件折磨人的事,折磨神經、脊椎與眼球。它如同一旦吸食便欲罷不能的海洛因,滲透身體裏的每一個組織細胞。
渴望透過文字傳遞思想,用以獲取誌同道合的理解與慰撫,不亞於吸毒者需要毒品來滿足自己空前的快感。這兩件事物有著相同的本質——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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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映說:“你果然越來越頹廢。”
我對他笑:“你忘了我還有雙愛笑的眼睛的嗎?”
他看了我半晌,輕歎一聲,終是未再說話。
我仍是笑著,看眼前夜幕緩緩降臨。褪去白日裏的風情日朗,雲淡無波。夜幕仿佛一浪浪的厚重潮水。如同大海堙覆了海底所有的枯船隕跡,凋歎生靈。這一浪夜色不僅覆蓋了璀璨華燈,熱舞歡歌,亦堙沒了金箔彩畫裝飾下的紙醉金迷,靡靡升煙。
然而我終是慶幸,有那一勾冰月懸於天幕。它以嫵媚的姿態俯瞰著大地,任硝煙肆意,任魚龍生雜。貪嗔癡戀與它無關,生老病死與它授。它彎起冷冷的冰簷,嗤笑而視。
於是我忘了告訴子映,我喜歡一雙愛笑的眼睛,彎成小小的月牙形。隻是那笑意,卻從未抵達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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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有一個女子對我說:“我想找一個人可以令我完全相信的人,免我無枝可依,免我四下流離。給予我溫暖,給予我愛。”我尤記得當初對她淺笑,給了她四個字的冰冷回答:“真是奢望。”
很久以後,她的這段話仍盤留於我腦海。午夜的夢靨裏,我聽到一個空靈的女音,她一遍一遍輕喊:“給予我溫暖,給予我愛……”然而回應她的隻有冷冰冰的四個字:“真是奢望。”
那四個字仿佛是我對自己的嘲笑。一場與幸福無關的追逐,妄想獲與信任和愛。
幸而自那以後,我再未見到那個女子。她不知道我的殘酷回答,僅是源於我靈魂中的自卑,對現實中陌生人的溫暖懷有疏離感。
而她那段話的前一句仿佛是一個醞釀已久的讖語。因了無法獲取溫暖與愛,所以始終孤苦無依,四下流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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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午夜中清醒過來時,總會有片刻的怔忪。仿佛還置身於夢境中。抑或我隻是為自己的不願蘇醒尋找借口。即使習慣於黑夜,卻還是不停地想要逃離。
我靠在子映的肩膀上,貪婪地汲取他雲白色毛衣上的溫暖。此時此刻是雲清霧淨的晴天,日光如金,紛紛射落。我仰起頭來,最終讓笑意抵達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