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啟明坐在從濟南到青島的列車上,窗外樹木風馳電掣向後飛馳,高粱、蘋果園、玉米、水稻、穀子、棉花、紅薯田高低起伏、錯落有致,在列車的“哢噠”聲中如同波濤巨浪滾滾而來又滔滔而去,遠處鬱鬱蒼蒼丘陵也象烏龜一樣慢慢爬行,而後慢慢地消逝在蒼茫的天地間,一座低山從丘叢中突然躍起,猶如一隻雄獅君臨百獸。忽而一彎碧水讓人眼前一亮,波光粼粼恰似縹緲的琴上音符,一葉小舟蕩漾湖麵宛如撫琴玉手翹指,似銀瓶乍破水漿迸發,扁舟即停湖心,漁網漫天拋去,一聲如裂帛,列車又“哢噠”一聲,一槳漣漪已去,青山一屏迎麵兀然而立,宛若窗前猛潑一墨,朱啟明急閃躲開,而後粲然一笑——
駁駁斑斑、斑斑斕斕,朱啟明的眼睛有些發酸,美景欣賞也不可濫用,濫了,就會視覺疲勞。朱啟明收回注意力,這才聽到列車廣播正在播放一首沂蒙小調:
人人(那個)都說(哎)沂蒙山好,沂蒙(那個)山上(哎)好風光。
青山(那個)綠水(哎)多好(那個)看,風吹(那個)草低(哎)見牛羊。
高梁(那個)紅來(哎)稻花(那個)香,萬擔(那個)穀子(哎)堆滿倉。
車廂內的人並不能體會到歌聲那樣溫馨和喜慶的氛圍,雖然已經臨窗旭日、朝陽燦燦、光芒普照,很多顧客東倒西歪仍處在酣睡中。一位年輕的母親斜臥在座位上,半蜷著腿,恬然而睡,抱著二歲左右的寶寶,孩子麵容安然,小手伸入母親的懷中,嘬嘬嘴,傻笑一聲,爸爸模樣的男子躺在地下的報紙上,一臉疲憊,鼾聲如雷,列車驟然一頓,熟睡的男子也跟著圓柱式半滾,仰麵而躺轉變成俯麵而臥,在睡夢中他又轉過身來;女人的一條腿猛地從座位上跌落下來,正中男人的****,男子大叫一聲立即坐起來,雙手捂襠,狠狠地推了一下女人小腿,嚅囁“奶奶個熊,不想要第二胎了?”。
另一處,一位四十多歲的大嬸坐在裝有東西的半截麻袋上,閉著眼睛,後背緊靠座椅的頂端麵,頭搖來晃去,忽然超出了支撐的幅度,仰麵斜倒在坐在椅上的男子身上,該男子正在喝水,他猝不勝防,杯子甩出,正好潑在對麵吸煙的老大爺手上,香煙“嗞啦”一縷青煙便告死於非命,老大爺受驚不小,看懂了這一起“連環鎖子馬”,裂了裂嘴,黑牙一排嚇得旁邊的一位四歲左右的小姑娘直呼“老鼠洞”,奶奶連忙掩住孩子的眼睛,順口便唱:小老鼠、上燈台,偷油喝、下不來。。大概是女孩的小哥哥聽到奶奶唱到這裏,旁白一聲:“下不來,就不要上去呀。”臨位一位年齡相仿的小女孩順口接了一句:“不上去,怎麼喝到油?”小女孩的爸爸正色道:都胡爭什麼,現在都是電燈,誰家還用油燈?同座的一位學生樣的小夥子說:“沂蒙山區裏麵還有沒拉電的呢。”小夥子臨座的背麵是一位領導氣質的中年男子說:“這一兩年都拉上,政府正在規劃山區電網。”“是嗎?我是推銷電網防雷係列產品的。”。
朱啟明在高考前夕,收到鄭白舟的來信,他們在青島成立了一家貿易公司,考試結束,來青島玩玩。朱啟明還有一項更為重要的使命,張子華老師委托他無論如何都要將一萬元現金送到蘭大海手中;見到他後,如有必要,張子華夫婦可以親自前往。
朱啟明決定先去河南,然後再轉往青島。朱啟明懷揣一萬元坐上了從縣城去河南的省際班車,經過五個多小時的顛簸,朱啟明到達河南鄭州,稍事休整,按張老師的所給的地址,便乘了去豫西伏牛山區公共汽車,幾經輾轉、多方打聽,到達這個村子的時候已經夜幕降臨,當朱啟明回過頭看看爬上來的山路時,忽然驚詫於自己怎麼還有這樣的勇氣、體力和毅力!
這是一個不足200戶的村落,祖先是古代戰亂和災荒年代逃進這裏來的,四山阻隔,上下山全是懸崖絕壁,交通極為不便,生活極度閉塞。如果沒有那位熱心大老作向導、並一路鼓勵,朱啟明可能半途退卻。朱啟明給這位老大爺講述了事情的原委,老大爺被張子華的誠心所感動,決定一定送朱啟明到蘭大海那裏。
當朱啟明隨著老大爺來到蘭大海的住處時,朱啟明驚呆了,這哪裏是人住的房子。四麵牆用參差不齊的石塊壘砌而成,房頂上的瓦片已經駁雜破碎,屋簷前傾,半邊已經塌落,院落四周空曠,一棵枯死的老樹孤零零逶迤一旁,上麵搭著破舊不堪的衣服,很難看出是上衣還是下裳。
朱啟明心酸和悲戚之情油然而生。屋內走出一人:正是那天刺自己一刀矮個子!正眉心有一塊獨特的扁豆狀的紫斑。
他是蘭大海的幹兒子,自稱名字叫蘭天魁。蘭大海在三個月前因腦腫瘤去世。“幹兒子”說,用這種手段、雖然卑鄙,也是迫不得已,錢拿到手,並沒有心安理得。幹爹雖然臨死都對張子華懷恨在心,但並不支持我這麼做,尤其不應該捅你一刀,我誤會了你,你並不是來追逼我要回錢,你完全可以報警,你沒有,我佩服你。幹爹說,病是好不了,要我一定把錢退回去,這樣可以讓張子華背上愧疚的十字架,痛苦一輩子。臨死的時候,告訴我,希望我出去幹,最大的願望是能修一條通往外界的路,這是他死前最大的願望。
盛夏深山,夜間溫涼清爽,蒼穹寥緲神秘,星光燦爛,蛐蛐聯鳴,更增加了山澗的靜謐。
“幹兒子”把一張破爛的桌子搬到屋前的坪地上,涼拌的是一碗野菜,一碟黃瓜,各滴了一丁星芝麻油,然後端出兩碗麵條。我們之間沒有客氣、也不拘禮,吥吥啦啦喝了起來,那聲音仿佛很響,大過了山澗的淙淙溪流聲。
“幹兒子”開始了他滄桑往事的回顧——
幹爸說我的原名可能叫趙飛樹,撿到我時,我兜兜上繡的幾個字。他不知道我的母親是誰,也不知道父親是誰,幹爸說我可能是山西運城人,其他的一概不知,隻知道從小就跟幹爸相依為命,不知道從哪裏來,也不知道未來是什麼。
後來我大了,才知道他殺過人,從西北荒漠中偷爬上火車走了出來,回到山西老家,父母都在****中被迫害致死,無家可歸,自己命案在身,整天心驚膽戰,東躲西藏,不期想,在一個山路邊撿到了奄奄一息的我,不忍心看我死在在荒郊野外,抱起我藏在一個轉窯洞裏,向鄰村農戶要了床破棉被。隨後便取道來到豫西山區躲藏,周邊的村民見他可憐伶仃,不就也承認他加入成為新成員,入籍本村,並分給他田地、山林。
他希望我能成才,上不起學,他便自己教我讀書做人。他身體不行,打理不好什麼田,也沒有其他門路。後來腦中長了惡性腫瘤,還經常發癲癇病,所以想起張子華,他認為這一切都是張子華一手造成的,對他懷恨在心,所以聽說張子華從新疆支邊回到太原,搞到了他的電話,時不時進行恐嚇勒索,但不敢露麵。後來在太原便沒有了張子華的消息,這樣一晃就二十來年,直到去年他的腫瘤已經惡化,我心急如焚,今年才打聽到去了山東菏澤,並生育了一對女兒,二人工作穩定收入良好,妒火中燒,我為了給幹爹出口氣,也為了解決目前的經濟窘狀,才出此下策。
朱啟明向他說明,張老師不願報警,以及自己的想法,隨後他把一萬元拿出遞給他,說這是張子華老師的委托;他不要,不要的目的不是通過這種方式報複張子華,而是這裏太窮,錢隻可用來救急不能救窮;而且張子華也不欠我錢,錢是他們之間的事,我不能收,捅你那一刀我也很後悔,我們之間不存在冤仇,沒補償你就已經不妥了,更不能要這錢。
朱啟明說,逝者已去,我們為了挽救一個活著的、愧疚不已人的心,讓活著的人能夠活的心安理得,不在昨天的恩仇漩渦中作無謂的掙紮,你必須收下,而且我還應該對張老師說,蘭大海已經原諒了他;這個錢你收下,可以積攢準備修路的資金。
“幹兒子”說,我非常理解你的意思,這是我佩服你的地方,而且對幹爹和張子華之間的恩怨隻能報以同情,因而我才讓人代寫了那個紙條。我不會出去幹什麼,我的願望就是開鑿一條路出來,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我一定讓人衝出大山!如果你這麼說,這錢我就收下。
在“幹兒子”相處的幾天裏,朱啟明基本了解了“幹兒子”的內心世界,他是一個正直、誠懇、深明大義、有情有義的男子漢,他所處的自然條件和社會環境應該不是這樣,換言之,他應該有更加光明的前程。他們徹夜長談,彼此傾訴了肺腑之言。
“幹兒子”的話雖然樸實無華,但無不是從內心發出的錚錚之言,每一句話都象利刃一樣,刀刀入肉、刀刀舔血、刀刀見骨,將朱啟明平靜如鏡的心湖斬的七零八落,掀起陣陣波瀾,朱啟明再也抑製不住,淚水順著臉頰汩汩的流淌下來。。
朱啟明淚眼娑婆望著疊疊群山,巍峨高大、白雲繚繞,但它們在壁立千仞、無欲則剛的“幹兒子”麵前是那麼矮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