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六月,也就進入北方的夏季,雖算不上酷暑,但白日的驕陽,也燥熱難耐,朱啟明一整天都六神無主、急杵搗心;臨近下午放學的時候,暴雨驟至,微風乍起,暑氣漸消,熏風大概真的能解人慍,朱啟明心情稍微怡悅了些,其實心裏一直牽掛的是張嫻,她生病請了一天的假,位子上沒人,心裏空嘮嘮的,鳳狂龍躁那就很自然了。
朱啟明一下晚自習,就急衝衝地騎上自行車往張嫻家裏趕。
當他走到武鬆路和西門路的十字路口時,無意中一側目,猛然看到在路邊的垂柳樹下,一個高高大大的男性身影,背靠在樹幹上,影影綽綽,朱啟明見怪不怪,夜幕降臨,華燈初上,綿綿潺潺十八相送的場景見多了,正在想扭過臉的那一瞬,風吹長柳,半沒半浮,浮出了一個熟悉的臉龐,定睛凝視,大驚失色?:“張嫻!”
直覺和意識間不容發兼同運作,當朱啟明直覺感受到的那一刹那,語言同時凝聚而成,並在白駒過隙的須臾片刻間,肺部施壓氣流直衝聲帶——“張嫻”二字便脫口而出。
樹下的“張嫻”一遲疑一愣怔一猛醒,便從長柳飄飄的綠叢中姍姍走出:
“朱哥,我是張靜。”
在朱啟明還承受著因氣流前發導致的後推衝擊力的時候,樹下那個高高大大的黑影幽靈一般地滑到牆根下的黑影裏不見了,朱啟明因叫聲過猛過大,出現短暫的缺氧,頭眩目昏三秒鍾,張嫻已近在眼前,“這麼晚了,你怎麼在這裏?”
“我正在回家的路上啊,在同學家裏玩的太久了。”
“那個男的是誰?”
“哪個男的?我麵前不就是你嗎?”
“哦,是我眼花了——或是‘燈下黑’。”朱啟明一語雙光,“你姐姐身體好了嗎?”
“不知道啊,我一天都沒回去了,應該好了吧。”
“上車吧,一塊回去。”
“你不怕熟人看見,說你談戀愛啊?”張靜不羞不澀,說情說愛比朱啟明溜的多。朱啟明忽忽不樂,沒有回應。
當二人走進張嫻家的家屬院時,窗內燈光爍爍,張靜推門,朱啟明隨後,張子華夫婦坐在客廳看電視——《血疑》,嗑著瓜子,飲著綠茶,劉大夫仿佛進入了角色,表情惙惙,很是憂鬱,見朱啟明進來,張老師急忙站起來讓座,劉大夫取杯子倒茶,而眼睛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電視畫麵:大島茂深鞠一躬,烏漆漆的黑發油亮閃彩——“日本的營養這麼好,男人的頭發都這麼黑。”劉大夫一邊倒水,一邊說。“唉唉唉,水溢出來啦!”張老師急急嗬止,心不在焉的劉大夫嘿嘿一笑,這一“嘿”,將電視的主題歌《謝謝你》“嘿”了出來。劉大夫悵然若惜:“嘢,完了。”
“張嫻病咋樣?”朱啟明問。“張嫻——”劉大夫從《血疑》的情節裏跳出來。
張嫻疲態盡顯、倦容繾繾,憔悴有餘仍不失嫵媚,身著潔白棉絹睡衣走了出來。
“這麼晚,還過來幹嘛。”張嫻燕語鶯聲,中氣弱弱,“沒事,重感冒。”
“小朱,我有件事,本來說明天找你。”張老師示意朱啟明坐下,“就是曹州師專那位老相識找到我,說他孩子要參加提幹考試,隻有三個名額,二百人競爭,他很激烈,心裏沒底,讓我找一個比較貼心,又有實力的人替他考考,對你來說,不成問題吧?”
張子華說完,似有三分靦腆,耳根泛起一片紅暈。這,似乎不是張老師的做派,他曆來對這些歪門邪道深惡痛絕、義憤填膺,今天是怎麼啦?怎麼一反常態了呢?張老師低著頭,用腳尖搓著地板上的一枚瓜子殼,時不時抬起頭來瞅一下朱啟明,朱啟明一時語噎,大腦暫時處於“暈場”狀態,整個客廳空氣一下子凝重起來。
朱啟明兩掌交疊,右手大拇指來回摩挲著左手的金丘——這是控製感情的區位,朱啟明摩挲它試圖安撫內心洶湧澎湃的潮動。半分鍾,朱啟明將伸出沙發的左腿蜷回來,腳踵“索”一聲也將張老師的視線拉到朱啟明身上,最後把目光巴望在朱啟明的嘴巴上,朱啟明用舌頭濕潤了一下嘴唇,量子超距感應,張子華也作出同樣的動作——
“好吧,張老師,你來安排。”朱啟明將拉緊的弓箭射了出去,激弦發矢,力可透石,這一箭將張老師射得爽心爽肺,喜不自勝,“就這麼定了,後天,他用車來接你。”
第二天,或許是感冒藥物中撲爾敏的副作用,一整天張嫻懨懨不振,一直大量喝開水,臨近放學的時候,張嫻的神色變得有些光華,思維也變得清晰了不少,悄悄地問朱啟明:“昨天我爸給你提的那件事,你好像非常為難,壓力非常大,是不是?”
“嘿嘿,沒有啦,沒有什麼壓力,也沒為難——就是擔心考不好,耽誤了人家的事,也讓張老師沒麵子。沒有、沒有。”朱啟明故作瀟灑,但無法掩飾他不輕鬆神態,後麵的“沒有沒有”純屬化蛇天足的贅疣,而且伴隨的不自然的搖頭,也使朱啟明的言行舉止看上去生硬又做作。對於心性敏銳聰慧的張嫻來看,朱啟明的“僵硬磕巴”宛如四蹄翻騰,長鬃飛揚的一匹良駒的尾巴上吊著一個破籮筐。
“媽媽說,昨晚我爸爸都沒有怎麼睡覺,一晚上翻來覆去,嘴裏老師嘟念,這事讓小朱為難了。我媽媽眼睛也布滿血絲,估計都沒睡好覺。”張嫻細言細語中充滿了痛惋。
“是嗎?”朱啟明一愕一詫,停下手中的筆,側麵乜視了張嫻一樣,張嫻注視著書本,並沒有與朱啟明對眈。
“其實我爸爸內心也很糾結,這不是他的為人,他的信仰也無容許他這麼做;但又不得不做,也讓你跟著牽連,我知道這也不是你的風格,但現實都在逼著你們做自己不願做的事情。”張嫻幽幽表情也在表白他幽憂的心,“患得患失是我們所有人無法淩駕的劣性,委身於現實和劣性之中,我們不得不販賣著我們的操守,叩問著我們的良知,衝撞著我們的底線,全然的潔身自好、孤芳自賞、自命清高,最後就會落得個茫茫然孤僻不群,形影孑孓唯餘自己一人。”
張嫻似傷春悲秋、淺吟低唱,又似劍首一吷、發聾振聵,她繼續說:“對我們的最大挑戰不在於如何收心束性,而在於心靈如何超越對功利和生存的恐懼。我爸爸沒有超越,你也沒有超越——不信,我爸爸敢不敢說‘不’,他不敢說‘不’的內心根源是什麼?——恐懼;同樣,你敢不敢說‘不’?不敢或是沒勇氣,也是因為恐懼——你對自己周邊社會資源失去的恐懼,難道不是嗎?你們兩人完全都可以說‘不’,獲得的是精神和心靈的最終解脫,但大前提是你們必須將名利場中的一切看得‘什麼都是浮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