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住院三天後蘇醒過來,半個月後開口講話了,但身體很虛弱、聲音很細微,張嫻在老人可以進餐之後,每天都做營養膳食送到病房,朱啟明幾乎每天都前往縣醫院,張子華夫婦也多次探望,病房其他病號還以為張子華一家是老人家的親戚。
多次傾心交談,老人的“兒子”這才向張嫻和朱啟明道出實情,他叫李耕畝,並不是老人的親生兒子。老人無子無女,是個五保戶,村委本打算將她送到鎮養老院,但老人都以“不習慣”為由拒不前往,願意獨居生活,但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日常起居和茶米油鹽事總需要有人照應,作為她對門的鄰居他擔起了照顧老人的擔子。這一天,老人想吃黑窩窩頭,讓李耕畝去幫她磨紅薯麵,李耕畝說,現在普遍都吃白麵粉了,紅薯麵都是作豬飼料,很少還有人吃,況且,您老有胃病,紅薯麵不好消化,又易生胃酸,就不要吃那黑窩窩了。所以一直沒能滿足她的意願,她一氣之下就自己背了幾斤紅薯片去了磨坊,回來就出事了。
老人家在“兒子”李耕畝和“孫女”張嫻的精心護理下,病情似乎慢慢好了起來,這天她老人家仿佛精神很好,坐了起來,看到張嫻給她熬得烏雞湯、朱啟明給他買的奶粉和蛋糕,心情很激動,看了看李耕畝,就開始絮叨她的“紅薯麵”,李耕畝隻是笑,然後說:“回家,我給你磨一麵缸紅薯麵,你隨便吃。”老人咯咯地笑了笑,很快又沉下臉、埋下了臉,朱啟明定定地看著老人,似乎在聽她用白發和皺臉表達淵默如井的內心——用滿頭白發述說著歲月的滄桑,滿臉褶皺透射著艱辛、坎坷、心酸和苦難。
老人低聲呻吟一聲,然後用已經榨幹感情的語調素描著她的昔日悲情——
現在日子都過好了,吃的都是白麵,這在“孬年經”我做夢也沒想到。耕畝,那挨餓的日子,像你三十來歲數的人也都經曆過,但都不會記得。我“外頭人”是六零年餓死的,各村各戶先吃野菜,野菜沒了,就吃樹葉和野草團子,然後是榆樹皮、柳樹皮、槐樹皮,最後連樹皮都沒有了,就吃“觀音土”。就算是現在日子好過了,我還有吃柳樹牙和樹皮的習慣,每年春天柳樹一發小牙葉,就讓讓人幫我去捋,然後用水淖一下,去掉苦味,涼拌。我本來胃不好,經常拉肚子,不能吃涼,但是吃涼拌柳樹牙不管多少,都不會拉肚子。還有,我想喝麵條,就讓人幫我扒榆樹皮,曬幹樹皮磨成麵,摻到麵粉裏擀麵條很滑溜,他們都說現在聯產承包了,地都分給個人了,榆樹都是私人的,樹皮一扒,樹就死,不讓扒,她就去偷扒了一棵老榆樹一綹樹皮,但是沒誰給我磨麵,我自己又沒力氣推碾,就用整個榆樹皮放到鍋裏煮,然後再下鍋白麵條,很有以前的味道,很滑溜。
老人說到這裏,咧著沒牙的嘴笑了笑,這是在陳述中唯一有感情表露的地方,朱啟明和張嫻看到她那“淒美和滄桑”的笑,幾乎要哭了出來。她歇了歇,繼續說——
我外頭人飯量大的很,吃什麼都很多,我飯量小,吃幾口就飽了,他要吃一兩碗。有一抔紅薯麵,我藏起來,準備在最不得已的時候吃。“外頭人”餓倒了,肚子脹的像個鼓,拉不下大便,肚子痛得在床上打滾,我用帶鉤的老式鑰匙伸進他的腚眼子去摳哧大便,摳出來都是帶血的濕泥巴,他痛得嗷嗷叫,腚眼子都鉤破了,流血一大片,我一邊哭、一邊摳,他一邊嗷嗷說痛痛痛,一邊說餓餓餓,隨後又說撐撐撐的很。我把藏起來的紅薯麵拿了出來,熬了糊塗給他喝,他像牛一樣幾口喝下去又說,他又想吃棉籽水汆丸子——就是把棉花籽碾碾碾,碾得很碎很碎,然後攉上麵粉團成丸子,用水煮,孩子啊,你不知道有多香全,我現在都想吃,你們也不給我弄,唉。
“外頭人”啊,我淚流滿麵,你說你想吃這東西,連棉花都沒有,就算有棉花籽,也沒有麵粉呀,外頭人說,我有一把棉花籽藏在屋梁上的一個小包裏,你找人取下來,要找你信任的人,耕畝,我找了你爹給拿了下來。老頭子又說,沒有麵粉好說,你去村東都那塊紅薯地裏去用鐵耙子耬耬,總會有小紅薯落在土裏。我誒誒誒哭著去了村東紅薯地裏,這塊紅薯地我已經來了一百回了,紅薯地被人耬得像沙土,一塊鵪鶉蛋大的坷垃頭都沒有,一馬平川的。我耬啊耬,耬了一上午,就耬了幾條想老鼠尾巴長的紅薯根,就在我沒有指望的時候,一個男人走過來,鄰村的,說別耬了,沒有了,你跟著我過來,我給你一小把.我把這一小把紅薯麵帶回來,外頭人已經死了,他下半身在床上,頭懸在床沿邊,一地都是血水,他翻著白眼直勾勾地瞪著門口,他是在等我回來。我沒有哭,沒有流淚,我給他穿衣服時,發現他的肚皮豁了一個口子,準備把手伸進肚子裏挖肚裏的觀音土。。我把他的肚皮用針線縫好,隨後把紅薯麵和棉花籽給他做了水汆丸子,祭奠了他,埋在了那塊一馬平川的紅薯地裏,讓他自己去摟紅薯吧。祭奠他的水汆丸子我沒有吃,我端給了一個剛生過孩子沒有奶水的媳婦.孩子們啊,我提醒你們,不管日子過多好,你們呀,都要惜福,不要糟踐、浪費。
老人娓娓而談,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又像在講虛構的恐怖童話,但每當她說到“紅薯麵”三個字時,她不自主地哽咽一下了。她清淡如水敘說著昨天的故事,但當她在今天結尾的時候,她抖動不止的嘴角戛然停住了,停住的是如此不自然,或許往下是難以啟齒的隱私。朱啟明和張嫻從她遊離不定、渾濁不堪的眼神能讀得出來,她刪減了故事的某些關鍵情節,因為這是她心底永遠的痛。
故事聽來悲愴、淒傷,讓人無限神傷,張嫻聽著聽著,禁不住漱漱流下淚水,她擦了擦,將雞湯分到一個小碗內,耕畝接過來:“不說了,你喝吧。”
老人中午喝下一小碗張嫻熬得雞湯,晚上張嫻給她熬得小米紅棗稀粥,她緊緊閉著雙眼,牙關緊咬,氣息微弱,午夜時分溘然與世長辭。
發喪的那天,下著淅瀝瀝的小雨,朱啟明駕著安裝了車棚的三輪車,帶著張嫻前去吊孝,天氣濕熱潮躁,但靈堂卻顯得淒清陰冷,孝客不算很多,但哀聲慟天,嗩呐嘹亮淒淒婉婉,嗚嗚咽咽,更增添了靈堂的寂寥和悲切氣氛。
朱啟明和張嫻一前一後正要走進了“孝家”大門,門內迎出來“大知”作揖對禮,緊接著李耕畝等三四個人披麻戴孝,手持哀棍,三步一拜,滿臉涕泗,哀嚎著走了出來,朱啟明和張嫻作揖對禮,隨耕畝一行人進入庭院,張嫻緊跟朱啟明,隻作揖不叩拜,手持雪帕,嚶嚶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