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午飯,父親朱龍雷將五顏六色的一大把藥丸子一口“捫”進嘴巴,“咕咚”一口衝下去,這是他每頓飯之後的“閉幕曲”,然後斜靠在躺椅上閉目養神,不知不覺就沉浸在當年鄆城攻克戰衝鋒陷陣、隆隆槍炮的幻視幻聽中.。
有線廣播優美悅耳的聲音柔軟地輕敲了朱龍雷的耳鼓,瞬時將他從戰爭年代拉回了和平時期田園牧歌式的氛圍中——
大自然猶如一幅美麗和諧的畫卷,走進自然,就走進了美,新鮮的空氣,滿坡的鮮花,層層的梯田,飛舞的彩蝶,將是一幅怎樣美麗的畫卷呢?請欣賞豫劇:《朝陽溝》選段:
走一到嶺來翻一架山
走一道嶺來翻過一架山
山溝裏空氣好實在“刺啦”
一行行果樹一道道堰
那個梯田層層“刺啦啦”
清淩淩一股水“刺啦”不斷
“刺啦刺啦刺刺啦”把樹枝壓彎
“老二,過來,這個狗熊廣播咋回事,好聽的地方都“刺啦”,快查查看,到底哪裏問題?”朱龍雷被氣的張口見喉,幾乎要怒火了。
朱啟聰急忙把二女兒俏俏推給牛菡萏三步並作兩步走進堂屋,“爹,咋啦?”
“****的你聽廣播。”父親朱龍雷疾言遽色,氣不擇言,朱啟聰也變成了“****的”了。
《朝陽溝》在刺刺啦啦聲隻剩下銀環唱段的最後一句——
“在這裏“刺啦”一輩子我也住不煩”
“你不煩我煩,去查、查、查,看咋回事?”
村裏廣播站把用粗鐵絲澆注的水泥柱子栽到全村各個角落,拉一根細鐵絲到各家各戶的房簷,再接到家家戶戶的廣播上,有線廣播隻接一根線,另外是接的一根從廣播上接下去戳入土裏,就是底線,這樣就能發出響聲,如果土幹了,廣播的聲音就變小了,給地線處澆水就好了。
比較講究的家裏裝的廣播都是磁鐵金屬的,鑲有刷過油漆的木匣子;不太講究的,就買一個黑黑的小“紙盆子”,輕飄飄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嗡”,不如磁鐵的音質好。朱啟智當時買是“紙盆子”,便宜,掛上去第二天發現被老鼠咬了幾個“豁”,氣的他要抹上老鼠藥,朱啟聰說,別不小心摸了藥死自己,可以仿照別人的戲匣子做個盒子,漆漆油套上去不更好。於是朱啟智就自己做了個木匣子,中間留了個圓口,裝進去“紙盆子”,用幾顆扒釘按在牆上。
那時縣裏的有線廣播電台,公社有廣播站,各村有廣播專管人員。每天分早晚二次都按時播送,早晨轉播中央電台《新聞報紙摘要》節目,晚上是轉播中央電台《各地人民廣播電台新聞聯播》雷打不動。本縣新聞節目過後是插播歌曲、戲劇等,也播報北京時間和當地的天氣預報。每一天的廣播開始,先播放《東方紅》序曲,每晚的廣播結束曲是《大海航行靠舵手》,接著是傳來“全天播送結束再會”!冬天黑的早,人們躺在床上聽廣播,忘記了白天的勞累。
父親朱龍雷在攻打鄆城時震壞了耳朵,廣播裏的普通話他聽不很清楚,播音員讀毛主席語錄?“貪大黑,起大早,跟著月亮跑。”他聽成“一抹黑,去打棗,順手抓隻鳥”,播音員讀“堅決反擊****翻案風”,他聽成“誰家母雞叨死羊角風”,把他嚇了一條,誰家癲癇出瘋竟然被母雞叨死,太嚇人了!正點報時“剛才最後一響,是北京時間二十點整”,他聽成“醬菜槍炮一響,北京事件二十人被整”;廣播裏播送的楚劇《葛麻》中的對白:“張大紅”,“小婿在”;“狗奴才”,“嶽父大人”……這些他聽得忽然明白起來。他罵營私舞弊記工員是狗奴才,罵誤傷百姓的民兵排長是狗奴才,罵無惡不作的憨漢子是狗奴才,隻要不是好人都是“狗奴才”,他是“方筋”腦,他覺得凡人凡事方方正正、鮮鮮亮亮滴很好分,所以他極其信奉毛主席的三個“凡是”。凡是“狗奴才”就一定不是好人,是好人就不是狗奴才,“狗奴才”成了他的一句口頭禪。現在年齡大了,愛憎也不那麼分明了,“狗奴才”漸漸從他嘴裏淡出。奇怪的是,廣播裏的有一句話他居然聽了一遍就像刻在他的腦子上,還動不動引用那這句話指點江山——
“我們的責任,是向人民負責,每句話,每個行動,每項政策,都要適合人民的利益,如果有了錯誤,定要改正,這就叫為人民負責。”
有一次朱啟智有心無心說了一段順口溜:能喝一斤喝八兩,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能喝八兩喝一斤,黨和人民都放心。革命的小酒天天醉,喝壞了黨風喝壞了胃;喝得姑娘呸呸呸,喝得老婆背靠背;老婆去找紀檢委,紀委說:該喝不喝也不對,我們也是天天醉。
朱龍雷怫然作色,裂眥嚼齒,將朱啟智罵的狗血噴頭,然後將“我們的責任,是向人民負責”這句話背誦的一字不漏,這年頭難道天下都是酒鬼混蛋,沒有一個為人民負責的?!
朱啟聰拿著杆子沿著廣播線從屋內戳戳挑挑仔細檢查,看是否老鼠咬了線,摳哧了半天也沒發現哪裏異常,朱啟明沮喪地回來,笑聲囁嚅“沒看弗來”,也趕巧今天老爺子很是“窩火”,一看朱啟聰那個熊臉膛子,嘴裏像絆著根屎棍子,就知道沒拌好“餡子”,氣不打一處來,一股無名之火騰地升起:“你他媽巴子,三四十歲的人,連這都搞不定,窩囊死你!”
朱啟聰的思維也是萌噠噠,他居然認為這是老爹在映射牛菡萏。老公公一般不便直接責罵兒媳,往往會通過“打兒子的臉”來“忽兒媳的嘴”,用這種隔山打牛的策略有時比直接用鞭子抽牛還難受。朱啟聰認為老爹對牛菡萏的言行做派早就有微詞,又加上在生兒育女方麵不是“等等”就是“瞧瞧”總是“停”不下來,黏黏唧唧一點也不利落,老公公對這事又不好評說,指桑罵槐發泄一下憋屈是正常的;你聽“三四十歲的人,連這都搞不定”,這不是明顯在罵菡萏生不出小子嗎?朱啟聰分析到這裏,很是得意,竟然咧了咧嘴“嘿嘿”笑了起來,然後說:“嘿嘿,是啊,三四十歲的人,連這都搞不定,窩囊死我了!”
朱龍雷怒氣正盛,朱啟聰不但不覺得歉疚羞愧,居然還敢頂嘴,這是對老子的蔑視和挑戰,他忽地站起身來,橫眉怒目、臉紅筋暴,幾乎要捋袖揎拳了,朱啟聰大驚失色,原來老爺子不是拐彎抹角指雞罵犬啊,而是實打實地罵自己啊,今天老人家咋了,廣播“刺啦”就炸毛成這個樣子,我畢竟也是三十多歲兩個孩子的爹,在媳婦麵前這樣罵我,實在有點過分。朱啟聰收斂“嘿”臉,想給老子“說道說道”,此時牛菡萏從後麵拉了拉朱啟聰的衣下擺,朱啟聰一扭頭,牛菡萏瞬時將懷裏的孩子推給朱啟聰,兩步跨入堂屋:“爹,咋啦,你說廣播咋啦?”
“刺啦!咋啦?刺啦!”朱龍雷嚼鐵咀金,又冷又硬。
“哦,刺啦啊——我看看。”牛菡萏滿臉堆笑,側耳一聽,廣播正在唱《穆桂英掛帥》——
轅門外三聲炮如同“刺啦”,天波府裏走出來我“刺啦”,頭戴金冠壓“刺啦啦”,當年的“刺啦”又披上了身。帥子旗飄如“刺啦”,鬥大的“刺啦”震乾坤,上阿上寫著“刺刺啦”.
“這能聽嗎?我讓老二去看看,他拿著杆子倒勾了半天告訴我‘看不弗來啥’!首長讓我去檢查戰地電話線,我能說‘報告首長,看不弗來’,看不弗來也得看,不罵你罵誰啊!”朱龍雷牙白口清、振振有詞。
“爹,你掰生氣,我來看,我或許能看出來。”牛菡萏走到門扇後邊廣播的正下方,看了看,從廚房裏端來一碗水,“啵”一聲灑在插底線的那片泥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