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沒有倒春寒,春天就顯來得早。人們一冬天拖著笨重厚實的棉衣,從厚長大重逐步轉化為薄短小輕,恰如蛹蟲脫繭,長蟲頹皮,一年一度換新顏,不應該是在春節,應該是冬春一抹棱換季的時候。
朱啟明坐在辦公室批改作業,不覺寒意陣陣。後悔今天不該過早抽走秋衣秋褲,還不小心誤抽掉了內褲。畢竟剛過年沒多久,別人大都還在帶手套、護耳烘,我單褲單褂是不是有點“二”。
校長孫大高進來,從黑提抱裏捧出來一抔爆米花和炒料豆說:“吃這個,禦寒滴。”校長說話直搔別人癢處,或者正中別人下懷,實在出神入化,他會在你背汗濕如潑的時候遞給你一隻香煙說:吸支煙吧,避暑;在你怒火中燒的時候遞給你掃把說:掃掃地吧,解氣.朱啟明一輩子都學不來,因而做不來校長,甚至連老板都做不來,不然咋被人燒了呢。
朱啟明從小內熱、外熱,心焰如火,他號稱自己冬天走路像滾火炭,雪見即融,冰見即化,紙見即燃,這有吹牛皮的成分。但在小時候,不管十冬臘月、還是歲暮天寒,常見他隻穿“耍桶子襖”和“耍桶棉褲”確實事實。所謂“耍桶”就是不著一絲內衣,隻穿老棉襖和老棉褲;坊間沒有“耍桶鞋”之說,朱啟明也常常伸出腳來自詡:我的腳外號“氣死襪”。
朱啟明穿“耍桶子”裝,近似裸行於風雪肆虐的寒冬臘月天,在學校喝冰紮紮的涼水,回家書包一放就拿起凍蛋冰滾的紅薯,用切菜刀削削削,哢哢哢就啃,鼻涕一露頭,哼喝一聲,訓斥回去;如果鼻涕滴稀的太長,就展一展“耍桶襖”袖口,在鼻子口一旋乎,內肺一抽,呲溜一抹,一條晶瑩似雪的鼻涕蟲像“獨根”拉麵一樣,窩窩蜷蜷成為醃醬貼在袖口,啥叫“仰人鼻息”?耍桶襖袖口才是徹頭徹尾的“仰人鼻息”。
日久天長,日積月累,“耍桶襖”袖口就形成一層厚厚的殼,滴水成淩時,堅硬如龜背,蒼陽熏蒸,一舔,鹹香如鹽。它的奇妙之處簡直神服鬼歎,誰出門趕集,拆牆破屋,婚喪嫁娶,都來問問朱啟明,今天有雨否?
有雨沒雨,看看“耍桶襖”,隻要那馨香四溢的方寸之所,變潮變軟,即是有雨;如果一副常態,即是天氣晴好,放心出行動土上梁架屋。後來朱啟明學化學才知道“耍桶襖”袖口為何可以預報天氣,原來鼻涕內的鹽分NaCl吸水即潮,故才有“月暈而風,袖潮而雨”之說,然也。
朱啟明活動量大,餓的快,撐不到吃飯,肚子餓得咕咕直響,半打拉晌吃剩窩窩果腹已成習慣,最佳美味就是窩窩蘸豬油。他拿著窩窩,貓腳鬼靈到廚房油罐子裏用“油撇子”偷偷摸摸挖一塊豬油放在窩窩窠裏,撒腿飛跑,要知道這一大塊溫潤如玉的“豬油”是幾口人一頓炒菜的用量——小三癟羔子吃個剩窩窩,居然消耗一家人的油量配給,真是心狠手辣!
拔開腳丫子一路小跑到“當街”十字路口看打“爆米花”,他掰下一嘴窩窩蘸一蘸,這才發現沒有來得及捏一撮鹽巴,無鹽不香,朱啟明懊惱異常,一伸“耍桶襖”,不由得山笑一聲,他見獵心喜,鹽巴不隨身帶了嗎?於是,朱啟明伸出舌頭正要舔袖口,在村代銷點門口的圓叔喝住了他:“三,過來。”
圓叔給代銷點店主朱慶昆要了一塊花生米大小的鹽疙瘩遞給朱啟明,朱啟明樂嘿嘿地接過來,端詳一番,“太大了。”便放在嘴裏咬碎,隻見他閉著眼,渾身抖成一團打著“滴滴顫”,咯喳一聲,吐了出來,進去一粒,出來兩粒,再仔細看,朱啟明哇一聲大哭起來,“牙艮掉了一個!”
他口流鮮血,殷紅的哈喇子一直拖到地上。
圓叔和店主朱慶昆間他那個熊樣,捧腹大笑,“三,你幾歲了?”
“七歲啦——明天中午八歲。”朱啟明一把鼻涕淚雙行,痛痛扯扯地哭,但腦子還清楚的很。
“不用怕,小孩八歲換牙,掉牙是正常的。”圓叔走過來,把手伸進“耍桶襖”裏麵,一撓肋骨,朱啟明“嘿嘿嘿”大笑,極力掙脫開。
“真的嗎?”朱啟明站的遠遠地,有點疑疑惑惑。
“真的,我圓叔還能哄你嗎。”
朱啟明撿起鹽疙瘩和自己的牙齒,一溜煙跑開,他要找磚頭砸鹽疙瘩,砸了半天,錯了:是自己的牙齒。
圓叔看他騷嘟騷嘟的大棉褲,笑紋紋地說:這熊羔子有“禪相”。
朱啟明砸碎鹽疙瘩回來,大塊大塊吃著窩窩頭蘸豬油,“嗯嗯,好吃。”大快朵頤,自言自語,豬油香引來一條小白狗,牠在朱啟明麵前,立定站穩,抬著頭,搖著尾巴,目不轉睛地盯著朱啟明的一舉一動,時不時伸出舌頭舔嘴洗臉,一臉謙和溫婉,柔眉悅目,沒有奴顏相,也無媚骨態,給就吃,不給吃還是一如器宇軒昂,臨風玉樹。
朱啟明撕一塊窩窩蘸點豬油丟給他,小白狗低下高貴的頭顱,搖搖尾巴,看看朱啟明,銜起來要走,
“梆”一聲悶響,“爆米花”烤爐聲,朱啟明嚇一驚,小白狗駭了一跳,惶恐狂奔。朱啟明立刻反應過來,餓虎撲食般撲向拋撒出來的一粒爆米花,周邊幾個小孩是搶“爆米花”的斫輪老手,朱啟明一手拿窩窩,獨臂揮灑,利益半徑折損一半,最後隻抓住了一顆,但手裏的窩窩頭卻被另一個孩子的露襠屁股蹭掉在地,骨碌碌滾去,停在一攤稀雞屎旁。朱啟明稍一愣神,一隻大公雞展翅而至,照準窩窩頭劈喙一啄,徹底打消了朱啟明失而複取的念想。
朱啟明大為懊惱:窩窩吃了幾口丟了,還浪費了一大塊豬油,艮掉了一顆牙齒,手裏換來的是一顆爆米花!
朱啟明捏起一顆校長給的爆米花含在嘴裏,全然沒有昔日的香甜;再撮一顆,加力一咬,居然堅硬如鐵,牙床被震的麻痛麻痛,“嘶哈嘶哈”用手護住腮幫子,吐出來:娘的叉,石頭仔!朱啟明懊喪至極,重重地在學生的作業本上畫了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