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辭舊迎新。
按這裏的習俗,臘月二十三是小年,送灶王爺上天“言事”,然後一連三五天都是蒸幹糧,儲備量一直吃到元宵節不再和麵蒸饃。二十七八九燉肉炸丸子,年三十下午全家包餃子。傍黑,老少爺們都到祖林祭祖,恭請各級祖宗回家過年。
不管祖上曾是居廟堂之高的官宦,還是鄉野鄙夫、抑或販夫走卒,不管是推小車的、買小哨的、捏糖人的、攉糖稀的,說書的賣唱的耍猴補鍋的撫笤帚磨剪子的,乃至於綠林豪傑殺人越貨橫行鄉裏的、甚至落難沿街乞討、淪為煙花柳巷、客死他鄉奉骸入葬的,總之九流三教、士農工商在此時具皆接受子子孫孫禮拜,並祈請曰:過世的老爺爺老奶奶,爺爺奶奶,先考先妣回家過年嘍。然後燒紙燒錢,念念禱告,童年小子小孫們一邊嬉皮笑臉、一邊屈膝跪拜,在劈裏啪啦的“火鞭”和咚當嘎吧的“二蹬腳”的炮聲中,追逐打鬧離開祖林墓地。
朱啟明從六七歲開始,每年年三十下午迎黑時分,都隨同父兄參加這種儀式,雖然肅穆的氣氛中還有幾分喜慶與歡愉,但這種習俗則是莊嚴的,無可變更、無可撼動。這,不是“應該的”而是“必須的”。
這個時刻,家家出動,三三兩兩,從村裏向村外四遭一馬平川的田野彙集,於是乎滿野遍地,逐隊成群,處處嘭嗙二五鞭炮齊鳴,紫煙繚繞,冥茫天際。
幾乎每年都有“烏龍拜”事故發生,因墓林的祖墳失去了地理參照物,不能確認位置,於是有人東量量西參參,還是不能確定;最後從隊伍中請年長的出來“定準”,這位本族中德高望重的“活祖宗”前走兩步,後退三步,左旋右繞,伸出大拇指對著昏黃的落日,睜一眼眯一眼瞄準,然後用顫巍巍的腳在青青麥壟地上畫個圈說“就這裏吧”。
一包袱黃表元寶銀子殼“嘩”倒在圈裏,熊火燃起,眾孝子賢孫匍匐於地祭拜,成年人大多麵無表情,哭的少;後邊尾巴處的小童,偷笑的多,痛惜的也多;也難怪,冷颼颼的風、冰冷冷的地,跪地又弄髒了新褲子。朱啟明此時一般都尾隨在隊伍的最後邊獨成一排,雙膝不願著地,怕弄髒新棉褲,雙手雙腳四肢撐起身來偷偷“蛤蟆跪”,急著想回家吃熱“扁食”!
一大家族的人在“活祖宗”的帶領下作揖打拱忙活一陣子,忽然“活祖宗”一聲高叫:“跪錯了,這是三孫子的墳頭!”眾叔叔大爺哥們一聽,錯愕羞愧又惋惜:不該拜的拜了,該拜的沒拜—****的三孫子,死了也僭越享受超規格福利!
二哥朱啟聰在國慶節前夕交足了超生罰款,一家五口從河南返鄉過年。買了輛小皮卡,一頭掏了內髒的整豬,豬心豬肺豬頭豬腿一囫圇,連同老婆孩子小四口滿滿裝了一車。其中最引人矚目的是那台二十八吋的大彩電,用紅布蓋半拉顯半拉,猶抱琵琶半遮麵,這是牛菡萏的精心設計,裝車的時候對男人說:“出去躲超生,不要顯擺,也不能顯的寒不拉酸,一台二十八吋的大彩電拉回家足以吸全村人的眼球了。”
朱啟聰在村口停下來,鳴笛三聲後,下車,先翹出來的是一隻穿著“耐克”波鞋的左腳,村口老少爺家門一大幫圍過來,都來看耷拉在車門踏板上,那隻鞋幫上NIKE字樣上的“勾勾”,卻半天不見人出來,幾分鍾後展現在眾人麵前的肥腰兜肚,其間竟別著一塊錚亮的“半頭磚”,定睛一看是一頭“大哥大”,上邊也標有“NIKE”字樣;仔細再看,發現這個“NIKE”有斑駁脫落相,眾人忖度:莫不是用石灰水畫上去的。好半天,朱啟聰的上半身如難產的嬰兒才從車門慢吞吞地“臨盆”而出,他企鵝樣的羽絨服背後還是一個碩大的“NIKE”字樣。朱啟聰一“麵世”便向圍觀的老少爺們微笑頷首,隨後頗為瀟灑行了個美國式的軍禮——俏皮的二指並攏,敲一下自己腦袋。“他魔道了。”不知道誰悄悄地罵了一句。
眾人看不懂“NIKE”與“勾勾”,也不懂“二指敲”表示啥玩意,朱啟聰的這些精心設計的動作都是枉費心機,倒是小皮卡和腰間的“半頭磚”讓人心生敬畏,因為這些勞什子“嗲表”了某種能力和財富,這些冰冷的“鐵器”一下子拉開了朱啟聰與朱家屯老少爺們之間的鴻溝。真是土豪進村氣場非凡!
朱家屯八十年代初的第一家萬元戶富寶大伯的兒子大兒子朱輝高,見過世麵,目睹朱啟聰嘚瑟裝逼全程表演,不無嘲諷地問了一句:“二哥,你代理耐克品牌了?耐克也做大哥大了?”朱啟聰臉色一下子變成了鬆辣櫻子色,“嘿嘿”苦笑一聲,便去扶媳婦牛菡萏下車,牛菡萏抱著兒子朱玉亭起身擺了擺柚子腚,從車廂內一躍而下;剛剛站穩,就從腰間掏出一個豆腐塊大小的黑色小東西,蠅頭字母寫著“NOKIAN70”。滴滴滴,牛菡萏用手指頭點幾點蜂窩鍵,“喂,你在哪裏?”半天,朱啟聰腰間的“黑金剛”突然響起,他慌忙摘下來,看了看來電號碼,按接聽鍵回應說:“喂,媳婦,你好,我在你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