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夏秋之交,上黨戰役打響。
在解放軍摧古拉朽的進攻下,朱雲龍所在的部隊,潰不成軍,敗退長治縣城。炮聲轟鳴,流彈四飛,朱龍雷雖然曾也身處故鄉的遊擊區,戰鬥的血腥和殘酷也隻是在父兄們之間口耳相傳,自己並沒有身臨戰場的經曆。這次被脅迫當了“兵”,也就剛剛學會拉槍栓,就倉促上陣,戰前“政治督訓”,所謂的“G匪”,也就是家鄉的父親帶領的那樣的人,都是貧苦出身,過了黃河,行頭一變,槍口就對準了“父兄”,我這是變成了什麼人,打的又是什麼仗?
在行軍的路上,“兄弟哥”之間也在悄悄議論各自的基本相同的“被壯丁”經曆,互相交談著彼此的心酸和無奈,對將要進行的戰鬥,他們一致采取的態度是:保命高於一切,能溜就溜,能跑就跑。
眾兄弟兵敗如山,四散奔逃,“啾”一聲,朱龍雲隻覺得眼一黑,頭一蒙,一頭栽倒在地,緊接著就是周邊萬馬奔騰,時不時背部被遽然蹄踏,發黴的米飯被踩地噴喉而射..隨後昏死過去。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朱雲龍被瑟瑟的寒風吹醒,渾身酸痛,骨酥如泥,五髒俱粉,一股股血腥隨風襲來,直鑽鼻孔,腥臭難聞,他極力翻過身來,蒙蒙的夜空,群星暗淡,長空嗚咽,群山悲泣.。。朱雲龍做夢都不曾想在短短的這一兩年,竟然遭際如此大喜大悲、大生大死、大憤大怨,命運的捉弄實在超出了我這個涉世未深小夥的心理承受。
朱雲龍涕泗滂沱,悲情難抑。
我要活下去,我要看到我的爹娘,我要看到眉梅,才死而有甘。朱雲龍非常清楚,穿著這一身行頭跌跌撞撞走向村頭,不被村民打死,也會交上去做了俘虜關起來,或者一槍崩了。朱龍雲不寒而栗,他要找一身“便衣”換下這一襲軍裝。他竭力想撐起來,這才發現一隻眼睛視線模糊,用手一劃拉臉頰,烏血塊黏黏糊糊順著下巴淅瀝流到脖子.。。頭部中彈,大腿根處如錐紮一樣的鑽心疼,看來腿部也受了傷,完了,在這個死人堆裏,不被餓死,也被狼吞鷹啄,必死無疑!
求生的欲望讓朱雲龍挺身而起,他趔趔趄趄,前擺後搖,接著微茫的星光,發現了一個民兵打扮的屍體,朱龍雷用手試其鼻息,已經沒有了呼吸。他神來之力,以最快的速度換下了衣裝,一邊給死去的老哥扣上脖子上的風紀扣,一邊禱告:大哥,對不住了。
忽聽身後有動靜,隻見一溜人影一字長蛇圍攏過來——是“打掃”戰場的“敵軍”來了。朱龍雲焦火攻心,頭暈目眩,不知不覺又堆萎栽地。朱龍雷像喝醉了酒一樣,隱隱約約聽到說:“還有點氣。”隨後被抬起來,便在迷蒙中再次夢遊幽冥.。。
朱雲龍突聽到仿佛來自天際邊的輕聲召喚,聲音悠揚而縹緲,悅耳而神秘,像是眉梅的嗓韻,但又不懂其意,難道來自地獄或者天國的索喚?朱雲龍驚叫一聲:眉梅,我來了!
“他醒了。”床邊是簇擁一圈的春花秋月,各個麵帶驚喜。朱雲龍再現了黃河岸邊類似的經曆,他是幸運的,也是老天命不該絕我。
“敵軍”安排一戶山村農家“照顧”朱雲龍的這位無名英雄:他腦部有輕傷,眼睛傷損較重,不能再跟隨部隊了,您們把他傷養好,放他離開即可。
朱雲龍在猝然不期中跨過黃河,九死一生步入了兩個似曾類同的“輪回”。朱龍雲沒有正式讀過書,但是在霍家,霍眉梅教他識字、讀書、明理,他根器穎銳,悟性奇高,以致兩人掩卷“論語”,朱雲龍都不輸霍眉梅。朱雲龍用僅有的“學識”碎片來“觀照”這一年多的起起伏伏生生死死,真如飄萍斷梗,時乖運蹇,實在是造化小兒的捉弄,但似乎天不絕人,處處絕路逢生,一路災厄一路恩人,也算我三生有幸,天下還是好人多。眼下,我應該隨遇而安,先把傷病養好再說。
這是一家非常清苦的普通山村住戶,深居山坳,離周邊村渺遠,幾近與世隔絕,如不經心找尋,很難發現這裏還有一戶人家。家中四口成員:老爹,老婆婆,還有兩個女兒。也農也獵,日子捉襟見肘,如沒有兵連禍結,日子倒也清平融融。老爹山中打獵時,采來草藥,內煎外敷,朱雲龍的傷情慢慢好了起來。
朱雲龍的視覺漸漸恢複,在眼前婀娜搖曳的兩個女娃的身影逐漸清晰,其中那個正下巴有燦若紅星痣的“萍兒”的女娃照顧他最多。她默默無聞,任勞任怨,體貼入微。她小心翼翼端來煎好的湯藥,不經意間,四目相對,朱龍雲驚雲亂霧,一下子迷了方寸:那眼神與霍眉梅如同一壺兩滴瓊漿液,甘澈澄明,盈盈欲滴,秋波微轉,華濃凝香。“慢慢喝,別燙著。”聲音溫軟,如滴滴甘露,在悄無聲息中融化著朱雲龍幹涸淒冷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