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川猛一抬頭,大叫道:“不對!明明還有遠在濟南的祖姑婆!我方才心中隻想著上清人丁凋零,你便說上清隻有咱倆,你是假的!”
話音一落,四下白嘟嘟濃霧竄起,眼前一切俱都消失不見。
遠川不由苦笑:千般小心在意,想不到這麼輕易便著了道兒。咎莫大於欲得!還真是一絲兒不假!
當下遠川再也不敢胡思亂動,盤膝坐下,抱元守一,自在這幻境中練起功來。
隻是此次雖被遠川險險閉過,但陣勢已被扯動,頓時幻景四起,一波一波,竟似無休無止。所幻場景莫不是遠川所求所欲,所喜所懼,甚至一些遠川深潛心底從無意識過的罪惡念頭,也被一一幻化出來。
所幸遠川既已明白陷入幻境,又有前番經驗,隻是牢記“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閉目練功,不去理他,心魔若要近身相誘,又有清心普善環神妙非常,一俟潛入,必被消滅,幾番下來,倒也平平安安。
攻攻守守,也不知過了多長時日,遠川並無疲憊,靈台反覺愈來愈發清明,心思剔透,視心魔如無物,正是一番磨礪,道心慢慢凝練,玲瓏七竅漸開的兆頭。
忽然,一個聲音囈道:“遠川我兒!”
遠川心中一震,抬首看去,不覺渾身顫抖,惶惶站起,踉蹌向前,淚水早已凝眸:“阿爹?”
眼前場麵,正是張父臨終一幕,那時遠川正在外買藥,沒能守在父親床畔,不想此時此地,竟會傷景重現。
張父躺在榻上,掙紮起身,抹去嘴角咳出的血漬,翹首門外,喃喃道:“我兒,我兒,為父怕是再撐不住了!……今後,你孤零一人,切要好生照顧自己,無須你有成就,隻要你此生太太平平,早日娶妻生子,餘願足矣!……唉,生也匆匆,死也匆匆,此世為生所累,死後該是個平靜世界了吧?”
說罷,闔然長逝……
遠川伏地大哭,淚淚泣血。如此情難自控,痛心疾首,靈台立即失衡,道心渙散,心魔伺機而動,普善環清光連連閃耀,漸漸也力不從心。
眼前危機重重,遠川卻一無所覺,哭聲中往事曆曆在目,自己幼年喪母,父親含辛茹苦,為生計所迫,不得不忙碌奔波,及至自己長大成人,眼看父親能享些清福,偏又惹上仇家,為避禍父子倆遠走他方,背井離鄉,好不淒苦……。想來父親一生,竟不曾有半點歡樂,即便父子天倫融融之時,身後也不知藏有多少隱憂,自己年幼無知,藏在父親雙翼之下,那些風風雨雨,都是父親一肩獨扛……,如此辛苦塵世,真真戀無可戀……,隻是子欲養而親不在,自己又情何以堪?
想著想著,遠川悲聲漸止。臉上淚痕猶在,遠川卻已擊掌而歌,歌聲起而悲愴,高亢處隱有歡欣蔚然之意,低徊時又似傷懷鬱鬱難解……
歌聲未歇,夏二小姐忽然跳出,指著遠川罵道:“父母之恩,天高地厚!你父剛喪,你不痛哭便也罷了!怎能唱歌?實在不孝之極!”
遠川知這二小姐乃是幻景,仍忍不住愴然答道:“我父一生,辛苦勞碌,從未享一刻之福。……或者人之一生,有所欲便有所苦。即便如我父,隻求三餐溫飽,闔家平安,仍要四季奔波,窮盡一生之力,何況世人多求名求利,所求欲大,受苦欲多。隻是人生在世,又怎能無欲無求?也許天即生人,便是讓人來受苦。……人本是無形而來,死後亦不過無形而去,從此融於自然,彙於天地,安寧喜樂,再不受人世苦難。我父去世,生為人子,我自傷心痛苦,此情終一生亦無可解脫,可我父即脫離苦海,得享在生時未有之安樂,我又焉能不忍痛為其高歌送行?”
話一說完,遠川隻覺埋藏心底那處最深的錐痛轟然坍塌,身心一片安寧,有所悲,有所喜,卻無執著不放,如鴻雁掠過湖麵,驚起翩翩漣漪,卻終能回歸平靜。
眼前景象亦悄然變化,所有幻景俱都不再出現,濃霧彌漫間,隱約有金光閃過,遠川再抬眼,已是站在一處巨大廳堂之中。
遠川感慨萬千,長歎一聲:“唉!終於還是闖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