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紛亂過後,夏太君大勝而歸,玉陽子、玉音大師、張遠川、夏氏一門都隨侍左右,眾人各揣心思,隻有夏雨荷沒心沒肺地拉著張遠川小聲說個不停。
眾人的劍光走出沒有多遠,就見前方的必經之路上清月小道士正駕劍攔雲,顯然已恭候多時了。
清月看到眾人,連忙稽首行禮,又好奇地偷偷多瞧了眼夏太君,畢恭畢敬地道:“師叔祖,師祖請您到尋梅山踏雪亭一敘。”
夏太君並沒有推辭,和夏夫人交代兩句,便徑自將劍光往尋梅山中落去。
尋梅山隻是個小小山丘,無論險奇俊秀在麒麟崖九十九峰中實在都排不上名號,但此山勝在遍植梅花,一到冬日,麒麟崖百花凋殘,唯有尋梅山暗香浮動,風景殊麗,堪稱雅色無邊,不過如今正是晚春時節,尋梅山的妙處早已過季了。
尋梅山頂有一個古樸玲瓏的四角小亭,名曰踏雪,取踏雪尋梅之意,雖然直白,倒也頗有雅趣。
踏雪亭內正有一麻衣老道在亭中的石桌旁靜靜安坐,石桌上放著一應雪瓷茶具,香椽小壺,胡桃小盞,稍大一點的一個茶盤上還盛著花蕊般的新春雨前嫩芽,而老道全神貫注,正用紅泥小爐煎著山中汲來的泉水。
夏太君的劍光落下,冷眼一瞧亭中雅靜,並不說話,自到老道對麵落座。
老道當然就是太清祖師夏明心了,夏明心目不斜視,心無旁騖,並不忙著招呼夏太君,直到爐上泉水滾至兩沸與三沸之間,這才一提水甕,敏而不亂地先撥芽入壺,再用沸水一衝,又迅速將頭湯倒進茶盂,然後笑意淡淡地重新衝點一壺,將明亮泛綠的新茶嫩水倒入雪白的茶盞,推了一杯給夏太君道:“從來佳茗似佳人,師妹請品。”
夏太君也不客氣,先捧起茶盞賞了賞湯色,然後輕啜一口,頓時一股微苦的滋味直沁心魄,回甘處卻有嫋嫋清香,夏太君忍不住讚道:“好茶!想不到你泡茶的手藝愈加精進了。”
夏明心笑道:“無論泡茶、飲茶都是依心而定,此景、此人、此情,愚兄自然不會辜負了這雨前老聃芽。”
夏太君嘴角帶諷:“要說景,眼前不合季節,不過普普通通的山野,要論人,如今我雞皮鶴發,你也同樣垂垂老矣,要講情,這些年的恩恩怨怨你我更是心中有數,既然如此,何必惺惺作態?有話直說,豈不是幹脆利索?”
夏明心微微一笑,並不爭辯:“無論如何,師妹這次總是幫我一個大忙,不知我該怎樣感謝?”
夏太君道:“無它,隻要遠川這孩子能名正言順地拜入上清,我也就別無所求。”
夏明心麵色不變,溫言問道:“我看這張遠川資質雖不錯,但也不算出眾,怎得師妹如此青眼有加?”
夏太君嘲弄道:“我上清廟小,偏偏又家有惡鄰,能找到個好弟子不容易,你何必明知故問呢?”
夏明心倒是好涵養,一絲兒也不惱:“師妹這話嚴重了,你我幾十年夫妻,如今也兒孫滿堂,你身為上清掌脈,想為上清尋覓傳人,無論是家中,還是昆侖,良才美質任你挑選,何必費這麼多周折?”
夏太君冷笑:“所謂無恥,你還真是令人高山仰止!夏明心,你我之間的事兒再也休提,但不管怎樣,既然嫁了你,我也認命,可我的嫁妝裏卻從不包括上清,這一點你最好清醒清醒!”頓了頓,夏太君又捧起杯來,悠然品了一口,緩緩道:“還有,昆侖派三脈共存,雖然上清積弱,但千年的屈辱都掙紮下來了,我也並不是沒有選擇。”
夏明心一歎,忽然滿臉脈脈溫柔,和聲喚道:“宜兒,我知你怨我!唉!這些年確也是苦了你,但我也是身不由己,你何苦說這些慪氣話呢?無論如何我對你的心意是從不曾作假,此心昭昭,可鑒日月!”
夏太君一愣,瞬即拍案而起,卻憤怒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漸漸臉色愈轉愈黯,終化為一片淒涼:“再說這些有什麼用呢?該辜負的都辜負了,該錯過的也錯過了,你若對我真還有一絲愧疚之心,就放我上清一條生路吧。”
夏明心看著妻子幽怨悲傷的臉龐再也沒有了當年那份燦若朝露的鮮活,烏絲成白發,凝脂變橘皺,所剩下的隻是歲月刻礪的無情風霜,夏明心即便一向心如止水,此時也不禁有了絲絲的唏噓,沉默半晌,終於點了點頭。
夏太君沒有再說話,扭頭便獨自而去,隻是臨走前又複雜地看了夏明心一眼,雖然早已不是秋波若水,但時間沉澱的愛恨膠著卻更讓人黯然銷魂。
夏明心渾身一震,自兩人重逢後頭一次真正地生出一絲愧疚來,以至於他沒有發現,就在夏太君轉身的一瞬間,她的臉便整個地陰沉了下來,憤怒強忍,恨深骨髓,終究化為一塊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