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望晴覺得,此生最狼狽的一刻,莫過於此。
她看上去確實很狼狽——
麵上浮起紅暈點點,肩上衣衫破損之處,汩汩的鮮血湧了出來。
更要命的是,她居然覺得疼——好疼!
自從她在北夷的氈房裏醒來的那一刻,她就從未感到過這樣的疼痛。更多時候她像是一具從烈火中燒製而成的白瓷人偶,沒有血色、不會受傷、永無淚水,也極少動情。
舒望晴難以相信地扭頭看向立在身邊的男人,心中如掀起滔天巨浪。
他竟然還活著!
一時不少記憶湧上心頭,許多疑團也就此得到了解釋。
可這一切卻更令她驚訝——
竟然會是他?
信王在對麵望著她,肅然道:“不錯,確實是我!”
其實一直是他,離她最近的那人,暗中保護她、指引她的那人……
甚至連那天在莽莽雪原上,朝陽升起之時,她所看到的那個宛若天神的身影,其實也是他。
而他苦苦守護了那樣久,唯一想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親眼看著她——終於能夠放下。
“你讓開!”
舒望晴顫著聲音,舉起手中龍淵,再度重複了一遍。
可旁人都看得出舒望晴已經是強弩之末:龍淵的劍尖一直在劇烈地顫動,而她雙肩之上受傷的兩處,洇出的兩片深紅色的血跡,也越來越明顯。
可是她依舊倔強地執劍指著蕭懷信,以及被蕭懷信擋在身後的皇帝蕭懷瑾本人。
“我與你兄長的恩怨——與你無關!”
可是,懷抱著這麼久的仇恨,這普天之下,竟隻有這麼一個人,是從頭到尾,隻在為她一個人考慮。
是呀,若是殺了蕭懷瑾,她的後半生,難道還能好好地再活下去?不過永遠與回憶裏的那個他繼續愛恨交織、相愛相殺下去罷了。
正在這時,皇後何德音偷偷地從龍椅下爬了出來,衝著何明赫做了個手勢,指指舒望晴與信王,隨即在自己喉間比一比。身為母儀天下的皇後,竟然用爬的。這也同樣是狼狽至極,此生唯一一回。
然而何明赫卻輕輕地搖了搖頭——他知道如今崇德殿前雖然情勢糾結僵持,可卻非他這樣的臣子能左右的。
蕭懷瑾與蕭懷信是親兄弟,若蕭懷瑾真的為舒望晴所殺,恐怕蕭懷信會比憶寒公主更得人心,是更合適的上位人選。
而若蕭懷瑾安然無恙,在這個帝位上繼續坐下去,以他的表現,則絕對不會對舒望晴動半根毫毛。
他若是真聽了何德音的話,向舒望晴與蕭懷信兩人動手,那他下半生的官運就完了,連帶的,何家也就完了。
——為了何家,還是選擇無視皇後吧!
這麼想著,何明赫便忍住了不再做聲。
僵持之際,崇德殿前安靜莫名,相反,在大殿的另一頭,貞順門那裏,一個明亮的少女聲音就此響了起來。
“師父,師父你在不在這裏?”
“師父,我想起來了,安夏想起來了!”
隨著這大呼小叫,尚自一身大宮女裝束的北夷公主安夏從貞順門外奔了進來。
安夏一麵疾奔,一麵不時擦拭眼中滾落的淚花。
她早先一直躲在景怡殿,直到榮永年帶人來請祁雲秋。祁雲秋原本想要邀她同去的,可是又想到安夏身份特殊,恐怕不宜參與大順朝皇室之事。
更何況,安夏那時正愣在景怡殿中,怔怔地朝著天空發呆,似乎拚命想著什麼,卻又總想不起來。
祁雲秋無奈之下,隻得命人好生照看安夏,自己往崇德殿過來。
卻沒想到,這名性情爽朗的北夷公主,竟這樣滿臉淚光地直衝了進來。
*
安夏遠遠地認出了舒望晴的身影,衝著舒望晴大喊一聲:“師父,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你講的故事了!全部想起來了!”
到了此刻,她竟然將舒望晴講過的那個故事記了起來,自也記起了各人在故事中的角色。
她喊了這一句,再定定神,這才看清楚了舒望晴的形容,立即大吃一驚,再也顧不得旁人,徑直奔上崇德殿前高高的階梯,來到舒望晴身後,哭著道:“師父你不要這樣……安夏到了今天才終於明白……”
“為了那個人,不值得!”
舒望晴手中的龍淵就“砰”的一聲就落在了她身邊的地麵上。
安夏的這一嗓子,喝破了她所有在外的堅硬偽裝,以至於舒望晴一下子便沒了支撐,搖搖晃晃地坐倒下來。
她倒是想自嘲一番的,可是不知不覺淚水卻爬滿了臉。
愛了若幹個輪回,倒頭來,她也不得不如安夏一般承認,愛這個男人,竟如此地不值得。
或者她根本就不配為人師,她大約比年輕癡情的安夏更要沒有悟性、更加難以看清吧!
見到舒望晴如此,何德音終於放下心來,立感難以支撐,終於又癱軟在龍座後麵。
蕭懷信望見皇後如此,嘲諷地抬了抬嘴角,再低頭望向舒望晴的時候,眼中帶著無限柔情,卻不開口,靜靜地等著她自行起來。
而蕭懷瑾此刻卻徹底震動,血色一點一點從他麵孔上消失——或許他已經意識到,這次,距離真正的永訣,已經不再遙遠了。
安夏見到舒望晴坐倒在地麵,連忙解開外袍,拆開宮女外袍的棉質襯裏,撕成幾條,給舒望晴雙肩上的傷口包紮。
直到這時候,祁雲秋與賀長亭兩人才各自“啊”的一聲驚呼。她們都可以算得上是舒望晴的好友,可是適才那一幕太過震驚,兩人都壓根未想到上前幫舒望晴一把。
當下祁雲秋立即吩咐身邊的宮人:“還不快去尋上等白藥來!”
而賀長亭則高聲驚道:“快傳太醫!”
憶寒公主則趕緊走上來,想要幫安夏一起替舒望晴止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