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少年的聲音在夜幕裏多了幾分喑啞凝滯。
趙子孟冷笑一聲, 毫不避諱地破水而出。他好整以暇地係上腰帶, 冰冷的雙眸帶了輕嘲, 正對上破門而入的少年。
楊悸鹿見此間情景胸口大痛、雙目染血, 他此生從未想過會有這麼一日, 自己與表哥刀劍相向。
劍光流動, 竹葉染上殷紅, 如血雨般簌簌而下。
月圓之夜,宮闕之巔,一劍西來。
劍鋒是冰冷的, 刺入他的左肩。趙子孟恍惚覺得那冰寒的劍尖刺入的是他的心。
那是一種奇異的悵惘和疼痛,就仿佛夢境裏他懷抱那具毫無生氣的屍體時,那種疼痛。
因為他知道, 生命裏所有的美好與歡欣, 他所期許過的一切,都在這一瞬間結束。
趙子孟仰天大笑, 負傷離去。
四周圍的宮室裏燈火次第燃起, 大半個蓬萊仙島在夜色裏輝煌一片。
“何故喧囂?”永興帝放下手中書卷, 披衣起身。
一旁侍候著的小內侍低低垂著頭, 語帶遲疑:“回、回陛下, 是趙大人和楊大人, 他們……”
永興帝緩緩步出宮室,目光掠過重重樓閣,遙遙看向宮闕之巔煢煢獨立的那個人影。
他兒時有次生命垂危, 而那人卻不過是頭疼腦熱。乳娘跪在太醫院門外苦苦哀求, 皇祖父卻道:“不過東宮庶子,如何能與朕的鹿哥兒相比。”
自此,滿京城的人都知曉了,靖北侯府的楊二公子聖眷之隆比皇孫更甚。
耳邊回想起那日蔡相的諫言:“趙氏其人,出公爵之門,又探花及第,幾經騰挪,登閣入相。趙家於西南陳兵十數萬之眾,北地又與耶律寧絲連不斷。楊氏一將隕落一將又起,唯趙氏馬首是瞻。假以時日,內有權相、外有悍將……如此龍臣,陛下可能得一夕安寢?”
他之所欲,又何止一夕安寢?
月光靜謐、層雲聚散,少年天子負手而立,眼底的神色看不分明。
……
外間有腳步聲響起,由遠及近。昭昭麵色一白、身體微顫。
“姑娘……”茯苓的語氣裏隱含擔憂。
昭昭輕輕頷首:“你先出去。”
眼前罩下一片陰影,四周圍有血腥氣彌漫。
一時之間,她竟弄不清楚是前生還是今世,心下隻餘惶惑和恐懼。
那時候,趙子孟長劍出鞘、殺氣凜然,在外間廝打拚殺至夜半,方才滿身寒意踉蹌歸來。直到現在她還記得黑夜裏的那雙眼睛,像是受傷的孤狼,又好似瘋狂的野獸。
想到此處,昭昭的身子不自主地微微瑟縮了一下,下/身好像泛起撕裂般的痛意。
楊悸鹿見她如此心下劇痛。
“我信你。”
他語氣喑啞卻堅定。
昭昭猛然抬頭,大滴大滴的淚水奪眶而出。她雙手微顫抱上他的脖頸,少年的懷抱裏有她兩世尋求的安寧。
……
趙子孟步入一間荒僻的宮室,他胸口染血卻仿若毫無痛覺。
袁穹一麵飲酒一麵往炭盆裏燒書稿。
那是他寫給亡妻的悼亡詞。
袁空陰戾狠毒,乃色中餓鬼,尤嗜懷孕婦人。竟趁他出征北遼時逼/奸長嫂,還害死了她腹中未出世的孩兒。袁竇欺軟怕硬、毫無擔當,是袁空的走狗和幫凶。還有家中長輩,他的父親和祖父……
就連當年母親的死也是一場利益權謀。
火光忽明忽暗,照著他冷漠的眉眼。
袁穹仰頭痛飲了一壺烈酒,方抬眸冷聲道:“在下的投名狀,趙大人倒是物盡其用。”
趙子孟沒有說話,隻拿過一個酒壇仰頭倒了一口。然後,他悶哼出聲。
袁穹將酒壺一擲,仰麵輕笑。
這是民間最劣質的酒,淌過喉管,是燒心燒肺的疼痛和暢快。
昔年忘歸山裏,大人們就飲這樣的酒。
在他不多的兒時記憶裏,有林木深處的寨門,有巨石上龍飛鳳舞的那個“齊”字,有人聲鼎沸的演武場,還有他練童子功用的梅花樁。
叛出袁門,他並不後悔。
“那樣的美人,趙大人倒是舍得。”袁穹斜眼去看趙子孟,語氣裏是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你猜他們現在在做什麼?”
趙子孟麵色驟黑、目光如箭。
袁穹輕歎:“疑心不止,朝堂無寧。咱們這位陛下啊……”
……
永興七年,楊悸鹿出兵遼國,收複燕雲十六州,死於疆場。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永興九年,趙子孟陳橋兵變、黃袍加身。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