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蕩不安的一九六七年。夏秋之間,為了躲避重慶急劇升級的武鬥,我們一家逃到了當時相對平靜的貴陽,住在三妹家裏。我沒事成天逛街,一個下午在冷冷清清的黔靈山前,偶然碰上了二十多年沒有見麵的老同學徐亦瑞,初中、高中我們都是同班同桌,算得上莫逆之交,相逢讓大家都很高興,便一起溜進了遊人稀少的黔靈公園,邊逛邊聊別後情況。我當時因為寫了倒黴的《一雙繡花鞋》被劃成“預備敵人”,前途吉凶難料。徐亦瑞的境遇也不比我好,他在大學曆史係畢業後,因為家庭出身不好,被分配到貴州一個縣的文化館,辛苦工作十幾年才混了個副館長。“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他這號“弼馬溫”級的當權派也被打倒“奪權”。因為官卑職小,除偶爾為了湊數把他拉去陪鬥之外,平日裏就被監督著為造反派刷大標語,抄大字報,身份逐漸上升為“候補人民”。這次徐亦瑞就是跟隨造反派頭子來到省城,有選擇地抄寫滿街的“北京來電”,然後寄回縣裏轉抄,用以壯大本派聲勢、嚇唬對立派。

“知道嗎,為什麼永樂皇帝四征漠北、三寶太監又七下西洋?”徐亦瑞瞪大了他那雙高度近視的眼睛,緊盯著我。

猝不及想,無言以對,我發覺這位老同學還像兒時一樣,思維是跳躍式的。我們正談到山城武鬥的慘烈狀況,他卻突然提出了十五世紀明代永樂年間的問題。

徐亦瑞從我驚訝的表情中得到滿足,他扶了扶自己那副像玻璃瓶底般厚的眼鏡,又問:“聽說過貴州安順關索嶺上的‘紅崖天書’嗎?知道它和明代宮廷第一疑案——建文皇帝失蹤之謎的關係嗎?”我的好奇心真正被調動起來了,便叫著他在學校時的諢名說:“瞎猴兒,你就給我來個竹筒倒豆子,別老在這裏賣關子。”徐亦瑞“吧嗒、吧嗒”地狠狠吸了幾口我從重慶帶去的八分錢一包的“勁鬆牌”香煙,衝著我嘻嘻一笑:“行呀,不過今夜的晚飯得由你請客。”我們在公園內的弘福寺側邊找了一條石礅坐下,徐亦瑞這才細細講了開來。

“今年春末,我和縣委宣傳係統的‘走資派’們,被一大群造反派押去深山裏的雲峰禪寺,在‘破四舊’的現場上挨鬥。造反派的‘革命行動’從下午一直持續到深夜,在這座唐代修建、明初重修的廟宇裏,佛像全被拉下神壇砸爛,匾額楹聯也都被摘下焚燒。大雄寶殿前的壩子上燃起一堆熊熊大火,無數的佛教典籍、神幔、幡引都被投進火裏燒。造反派的男男女女圍著這堆大火手舞足蹈、聲嘶力竭地唱著‘造反有理’,那情景活像原始部落在燒吃俘虜人肉以前的瘋狂模樣。我這個‘黑爪牙’隻被陪鬥了一會兒,就被安排去後麵第三重神殿掃集經典書籍,裝來焚燒。我隻好背著背篼,拿著掃帚,打著火把,向著黑咕隆咚的地藏王菩薩神殿裏走去。

“我媽生前信佛,每月逢二、六、九都要吃齋念經。我小時候經常跟媽上廟禮佛,因此對菩薩一直懷著幾分崇敬。看見造反派把一座千年古刹糟蹋得一塌糊塗,心裏實在不是滋味。我慢慢走著,剛跨進鬼氣森森的地藏王殿,忽然,腳下碰著一個圓鼓鼓的東西倏地往旁邊一滾,嚇了我一大跳。支著火把一看,卻是地藏王菩薩那顆莊嚴的佛頭——斷離頸項滾落在地。我再仔細看看,它的法身也撲倒在地,左手托著的紅色如意寶珠已被砸得粉碎,右手持的錫杖也斷成了幾節。我心裏好生不忍,一時衝動,放下掃帚與火把,用力將撲倒的佛像翻過身來,準備將佛頭正麵安裝在它的頸項上麵,還地藏王菩薩佛像一個全身。當我剛剛把佛像翻轉過來時……”說到這裏,徐亦瑞壓低了嗓音,好像在訴說一個重大機密而又擔心泄漏似的。“我突然發現摔開裂口的地藏王胸腔內,藏著一包亮黃黃的東西。這使我大為驚訝,便把這包東西從佛像的胸腔內硬扒了出來,支著火把一看,卻是一個用明黃綢緞包裹、再用黃色絲絛緊緊拴住的筒卷。”“快講呀,什麼東西?莫非我還會當‘汪精衛’去告密!”徐亦瑞又要過一支香煙,再“吧嗒、吧嗒”猛吸幾口提了提神方才說道:“我三把兩把扯開絲絛,卻見黃緞上麵用工楷寫著:

翰林院編修臣程濟謹遵聖命恭錄後封存

皇明丁亥年仲春吉日

包裹裏麵是一大卷紮得十分緊實的文稿。我憑直覺知道,這卷在五百多年前寫成的文稿,不管內容如何,都是珍貴文物,丟進造反派的火堆裏燒掉實在可惜,應該想法收藏起來。但咋藏呢?揣進自己懷裏吧,文卷太大,鼓鼓囊囊好大一坨,明眼人一看就會穿幫。我想先在廟裏找個地方藏著,以後再找機會來取。於是又用黃緞包好文卷,匆匆忙忙走到殿後,在一棵大樹下刨開野草將它藏了進去,但野草枯淺,根本遮不住文卷。我也管不了許多,又馬上跑進殿內,將佛頭合上佛身,然後掃集碎落滿地的爛匾額、破佛幔,裝一背篼送去火場。”“當我重新紮了一支火把拿去廚房浸油時,突然看見路邊一堆東西,猛地想到一個危險而又新奇的主意。原來縣裏造反派‘奪權’後,給‘走資派’每人做了一頂鐵絲骨架的絹麵高帽子,發給本人保管,每次挨鬥時要求自動戴帽到場,損害者還要挨揍。我‘沾光’也有一頂,帽子上麵在紅筆勾抹下寫了六個黑字‘小爬蟲徐亦瑞’。這次要到廟裏挨鬥,我當然就自動戴帽到場。這時所有高帽子都集中放在大雄寶殿右側的石條礅上,我路過時順手拿起自己那頂,飛快向地藏王殿跑去,從枯草裏找出那卷文稿,實實貼貼塞進高帽子內,再扯下一條經幡飄帶,牢牢將它在帽內鐵絲架上栓緊。我又才拿著火把東尋西找,在神台後麵找到一個書櫥,裏麵裝滿了經卷,什麼《地藏本願經》《蓮華三昧經》等,我心裏暗暗叫了一聲‘菩薩,得罪了!’便一背篼將這些經典統統背走,送到前麵火場,算是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