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據說,日子長了,擦屎刮尿的,吳玉花也侍候煩了。有時候,吳玉花也逗他,她會長時間地看著這堆“灰”,說:老不死的,你把手舉起來,我看看。老姑父就試著舉那隻癱了的左手,可他使不上勁。吳玉花就說:舉兩隻手,兩隻手都舉。老姑父就聽話地、一高一歪地舉起兩隻手……這時候,吳玉花突然想起了什麼,說:老不死的,你投降了?你也有投降的時候?你瞪我幹啥?你瞪你瞪你瞪!……說著,就再賞他一口唾沫!

還有的時候,吳玉花嘴裏正嚼著一點什麼,見老姑父瞪她,就“呸”上一口。有一天,她嘴裏正好塞滿了石榴籽,家裏的石榴結果了,又大又甜,她吃了半個,把半個放在窗台上,就那麼手裏端著一碗飯,塞著一嘴石榴籽走進了老屋。那時候,老姑父正歪著癱了的半個身子在撒尿……屋子裏尿臊氣四溢。把吳玉花嗆得一嘴石榴籽噴在了老姑父的臉上!罵道:老不死的,糟賤人也不揀個時候!啊呸!

老姑父歪在那裏,一臉的石榴籽,一臉漿糊糊的石榴汁液。可就在這時,老姑父嘴一歪,突然笑了……他的笑容一定很猙獰。

吳玉花放下碗,匆忙逃出了老屋。

據說,老姑父是2002年秋天去世的。

是的,我沒有參加老姑父的葬禮。這也是我至今愧疚不已的。

那時,我早已辭職下海了。為了遠離我這幫鄉親,為了躲避老姑父那源源不斷、幾乎要把我逼瘋的“白條”……我一氣之下逃到了上海,成了上海一家證券公司的“黃馬甲”。後來這十多年裏,已經跟村裏沒有任何聯係了。

據說,老姑父的葬禮聲勢浩大、極度哀榮。蔡總,蔡思凡女士,也就是過去的蔡葦香小姐,現任平原板材股份有限公司的總經理,一下子請了四班響器對吹,無梁村一街兩行站滿了看響器的人們。在“喜洋洋”、“百鳥朝鳳”及“你牽著馬、我挑著擔……”的音樂聲中,悲痛欲絕的蔡思凡女士曾哭暈倒過去三次!

吳玉花也哭了。他們雖然打了一輩子架,吳玉花還是掉淚了……

在葬禮上,吳玉花對人說,老姑父走的很平靜,臉紅撲撲的。那天中午還吃了一碗芝麻葉麵條。好好的,下半夜就咽了氣。可另有人說,吳玉花半個月都沒進老屋的門了。還有人說,蔡總真是個好女兒,在老姑父臨去世的那些日子裏,她曾多次專程從城裏趕回來,一次次進出老屋去看望他的父親,一點也不嫌髒,可真是孝順哪。

這些都是“流竄犯”梁無方後來告訴我的。無方是個“上訪專業戶”,他一生都用在告狀上了。我是在出差途中碰上梁無方的。五方又到北京上訪來了,在北京火車站一個角落裏,我碰到了他。我請無方在餐廳裏吃了頓便飯,喝的是小瓶的二鍋頭。五方喝了酒之後,就隨口告訴了我老姑父去世的消息。當時我愣住了,麵有愧色。

我原以為,欠老姑父的人情,該還的都還了,還要怎樣呢?可是……我甚至暗暗地給自己找了一個借口:老姑父如果在天有靈,為什麼不給我托個夢呢?

可就在這時,五方吐著一嘴酒氣說:其實,老蔡沒有死。

我又一次愣住了,我說:方叔,你啥意思?

五方說:老蔡成了一棵樹。

我說:方叔,你到底啥意思?

梁五方朝前探了探身子,壓低聲音說:我是說,老蔡進城了。老蔡的頭,在省城盆景園一個大花盆裏栽著呢。

我說:方叔,你喝多了吧?

五方說:不多。就小二兩酒,還是二鍋頭……接著,他又說:丟兒(他叫我的小名),你聽我說。全村人,就我一個兒沒使“封口費”。所以,這話我敢說。換換家兒,沒人敢告訴你。

我吃驚地望著他,說:封口費?

這時,梁五方突然伸出手來,五方說:爺們兒,給倆吧,意思意思。你給倆錢,我就告訴你。這叫“信息費”,如今講這個,你看著給。

我先是怔了一下。爾後我從兜裏掏出皮夾,從裏邊抽出一疊錢,大約有兩千,放在了五方的麵前。五方看了,說:夠一句。

往下,五方的話說得我心驚肉跳,好久都沒回過神來……是啊,世道變了。可再怎麼變,在平原的鄉村,也不該出這樣的事。我不相信會有這樣的事,也不敢相信。我看著梁五方,期望著在他臉上能讀出點什麼?雖然是酒後,梁五方仍不象是在說假話的樣子。他眸子裏是有亮光的。可我還是不敢相信……我現在連真假都分不清了。

聽了梁五方的話,我久久不能平靜。我不相信這會是真的。我告誡自己,從“流竄犯”梁五方嘴裏也說不出真話來。

可是,分手後,當我走進軟臥車箱的時候,突然覺得心裏很痛,象針紮一樣痛!我的公司總部在深圳。回到公司後,我一連數天心神不寧,夜裏也開始做惡夢了。有一句話,象炸雷一樣不時在我耳畔響起:給口奶吃!給口奶吃!……我明白,我是欠了債的人,老姑父的人情,我是一生一世也還不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