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還是個孩子,在我眼裏,梁五方簡直就是個神人!我蹲在那水坑邊整整看了一夜,那樣的一個皮管子,怎麼就把水吸出來了呢?五方的行為給我帶來了無限遐想。也許,正是從這一天起,我心裏才長出了要飛出去的翅膀。

在平原的鄉村,人跟人太密,你要是私下了做了什麼事,是瞞不住人的。後來,村裏人終於打聽出來了,原來梁五方用的抽水機是從縣供銷社借來的。縣供銷社主任的女兒出嫁,請梁五方給打了一套家俱。當家俱打好後,主任給他工錢他不要。主任說,這不合適吧?拿著拿著。這時,梁五方說:王主任,工錢我是不會要的。你要是實在過意不去,你那水泵借我用用。王主任先是一怔,說水泵?我這兒有水泵麼?五方說,有,我看了。新進的,就在供銷社後院。於是王主任大手一揮,說:用。你盡管用。

可水泵是借來了,沒有電。梁五方真聰明啊,他隻不過是從李月仙那裏拾了句話,就又用上了。當年,在橋上臨分別時,李月仙曾經告訴他,她老舅是縣電影放映隊的,到時候約他一塊去看電影。於是就托李月仙找了她舅,借來了縣電影隊的發電機……

一個人,不讓任何人幫忙,獨自蓋起了一棟房子。你可以想像他傲造到何等程度?!那時候,梁五方如果張張嘴、低低頭,說句求人的話,村裏人是會幫他的。可他就是不說這句話,他誰也不求,就一個人悶著頭幹……冬天裏,他一個人拉土,一車一車地墊那抽幹了水的大坑。有時候,李月仙也會跑來,幫他拉拉捎兒什麼的,他還不讓,說:走,你走。

就這麼經過一個冬天又一個春天,當他把那個大坑先墊起來了一部分之後,就開始張羅著紮根基蓋房了。連地基是他一個人夯的,他整整夯了一個冬天。他先用小石礎礎上幾遍,再用木夯來夯(連木夯都是他自己做的)。每天夯一遍,讓地基往下輒輒,再夯,一直到夯實了為止;磚也是他一車一車從東村窯場上拉來的,哼著小曲,汗如雨下……那時候,他還買不起房頂上用的瓦板,就用“棧子棍”代替。一般匠人把找來的木棍破成一節一節的就是了,因為上邊還要糊一層泥。五方講究,他用的“棧子棍”都是他用找來的舊木料或是砍的粗樹枝一根根挑選出來的,先是劈成一節一節,爾後再把這些砍好的“棧子棍”一捆一捆地垛起來,澆上水“醒醒”,等風幹了的時候再刨一遍,每一根“棧子棍”都刨的平平展展、四正四棱的,就象是藝術品。這些準備工作他做了很長時間,等一切都備齊了,才開始鋪地磚紮基礎,一層一層往上壘。砌牆的時候,他也是有講究的,每天隻壘三層。更讓人眼熱的是,他居然跑到縣上,不知從何處倒騰來了幾斤糯米。那年月,這可是拿錢都買不來的稀罕物啊!他找一大鍋熬了,全都澆在沙灰裏砌牆用……人們見了,覺得可惜,說:五方,你蓋金鑾殿呢?!他說:沒聽九爺說,過去地主老財蓋房,都這樣。人們聽了,恨恨地。等扭過頭去,走上幾步,回身就是一句國罵:xxx(草泥馬)!

最後到了上梁時,人們覺得他總是得求人了吧?不然,那梁怎麼上?可他還是不求。他借來了滑輪,一頭吊在滑輪上,固定好了一處,再去搞另一處。那一天很多人圍著看,看這狗日的怎樣把梁放上?那是午時,陽光熱辣辣的,我覺得在人們的目光裏,抖然生出了很多黑螞蟻。螞蟻一窩一窩的,很惡毒地亮著……可是,梁五方,一個人,居然,他居然就把梁吊起來,放正了。這人太……他,他在房山的兩頭都搭上梯形的架子板,房山的一頭留上豁口,爾後把梁木的一頭用粗鐵絲攔兩道箍兒(他是怕滑脫了),再掛上鉤子,用導鏈慢慢吊起來。他吊的時候,非常小心,一鏈一鏈地往上吊,待梁豎起來時再慢慢靠近豁口,有豁口的這一端先靠上,那豁口的斜度是他計算出來的,剛剛好。爾後再用滑輪去吊另一頭……最後再把房山一頭的豁口用磚重新補上。

眾人一片沉默。人們說,這人太毒了,他連自己的兄弟都不用啊!

這一次,九爺真生氣了!九爺背著手圍著村子整整轉了三圈!碰見老姑父的時候,他一跺腳,說:老蔡,毀了。毀了。你說,我怎麼教出來這麼一個徒弟?!

老姑父也跟著搖搖頭,說:是個能人。

我告訴你,在平原,人要是太“個澀”了,就會受到眾人的反對。有一段時間,村裏人暗地裏都叫他“長脖子老等”,這是一句土話,也就是昂著頭的“鵝”。那是說他頭揚的太高了,眼裏沒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