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有一天,老杜走著走著,一頭栽倒在路上,還是劉玉翠把他送進了醫院……
後來,我在省城一個街角見到了他。他一個人在街邊上坐著,一頭蒼老的白發,褲腿高高地“扁”著,一隻腳光著,一隻腳趿拉著一隻布鞋,另一隻鞋在屁股下墊著,身邊放著一個破塑料袋,塑料袋裏裝著煙、火柴和速效救心丸。他就那麼愣愣地在路牙子上坐著,大聲地咳嗽,大口地吐痰,嘴裏還大聲地日罵著……我的老師,曾經能通篇背誦《離騷》的老師,現在卻完全是一副鄉下人的做派了。
如今,老杜又複婚了。
無比頑強的劉玉翠,終於在城裏紮下來了……在常年的奔波和鬥爭中,劉玉翠越鬧勁頭越足。開初,有一個信念一直支撐著她,那就是她過不好,也決不讓這個忘恩負義的人過舒服了。據說,她女兒長大了,早已參加工作了,也不止一次勸過她,算了。離就離了,別再鬧了。可她仍頑強地堅持著。她說:不行。我豁出來了,我就是要跟他鬧。我得讓他知道,離了我劉玉翠,他一天也過不好!
然而,正因為她一次次地追逐,一次次地找人訴說、央求、控訴……她對學校周邊的環境也越來越熟悉了。後來,為了生存,她一邊跟老杜做鬥爭一邊還兼做著小生意。先是給一個在學校門口賣羊肉串的人當幫工(給人往鐵釺子上穿羊肉),又兼著給學校打掃衛生當鍾點工,同時掙兩份工錢。後來遇上了機會,居然在學校門口盤下了一個賣煙酒雜貨的小店……生意還很紅火。
待追到省城後,她先是賣了市裏的小店,倒騰了一筆錢,而後在中學門口租了個賣文具、書籍的小賣部。一個內心有支撐的人是不怕吃苦的……她一邊堅持跟老杜做鬥爭一邊做著生意,活得很充實。在城市裏奔波的時間長了,見的世麵多了,她也在逐漸地修飾自己,包括對老杜的控訴方式也有所改變。她不再大聲嚷嚷了,也不是張口就罵,她的聲音逐漸低下來,說得很客觀,很有分寸,這就贏得了更多人的同情。就此,她的生意也慢慢地有了起色……一直到後來竟擴展成了—個有三間門麵的書店,賣一些正版和盜版的書籍。
如今,劉玉翠的穿著也完全城市化了,她已經是雇了四個營業員的小老板了,一套淡藍色的西裝裙,頭發燙成了卷卷兒,腳下是一雙高跟皮鞋,鮮豔地在店裏站著,聽雇來的小姑娘甜絲絲地叫她:劉經理。
據說,劉經理在省城已買下了三室一廳的房子,買下了戶口,已是地地道道的城裏人了。老杜得了腦中風住進醫院後,窮困潦倒,身邊也沒有什麼人,著實也離不開劉玉翠了。
如今,劉玉翠劉經理跟人談生意時,時常笑眯眯地對那些書商說:你別糊弄我,俺家那口子,可是名牌大學畢業的。
據說,劉玉翠也時常去美容店裏做做美容。她臉上糊著一層麵膜,躺在美容椅上,閉著眼對那些一同做美容的女人說:俺家那口子,名牌大學畢業,早年被打成了****。平反後才回來的。人是好人,一百層的好人,學問也好,學校都爭著要他。就是個倔,死倔,拗。要不是他,我也不會到城裏來……
可是,當她回到店裏,她望著窗外老杜坐的地方,鼻子裏哼一聲,伸手一指,對那些小姑娘說:看見了吧?那就是一廢物,我養活了一個廢物。不過,他可是名牌大學畢業。當年,風流著呢,帥著呢,後頭跟一群女大學生!那不,就是他。路牙子上,就在那兒坐著呢……啥人哪,當年還鬧著跟我離婚哪。真不是東西。啊呸!接著,她又對那些小姑娘說:你們可不能叫他“廢物”。我能叫,你們不能叫,要喊“教授”。
姑娘們說:是。
老杜坐在馬路牙子上,晃著一頭白發,揮著手,大聲日罵著:……腐敗呀。太腐敗了!得用老包(宋代的府尹包拯)的虎頭鍘裝上電動機,鍘個小舅!
我告訴你—個秘密:我手裏至今還握有老姑父寫給我的五張“白條兒”,兩張寫在煙紙盒上,是要我幫杜老師跑事的;另外三張寫在信紙上,是要我幫劉玉翠打離婚官司的……這很矛盾。
老姑父的字仍然是:見字如麵。
第九節
你有過坐在雲端裏的感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