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還在路上。駱駝在電話裏嘶啞著嗓子說:兄弟,你在哪兒呢?我說:在路上。駱駝說:兄弟呀,告訴你,我中獎了。我說:開玩笑。你在哪兒?他說:真的。正如你預測的,我中了個大獎。我欠你的,我想還上。我說:你欠我什麼?駱駝說:共事這麼多年,你從未向我張過嘴,提過任何要求……當時,我正開著車,迷迷瞪瞪的,不知他什麼意思,也不知該怎麼說。駱駝說:兄弟,厚樸堂就交給你了。我說:你喝多了?駱駝說:你聽我說完。另外,我給你點錢,五百萬。打到你的卡上。說了多少年了,不是要出經典麼?這點錢,就作為出經典的基金吧。我說:又想出書了,啥意思?駱駝說:這是哥哥的一點兒心意。當然,萬一有那麼一天,我兒子需要照顧的時候……我說:扯淡。這話啥意思吧?駱駝說:連句話都不給麼?我馬上改口說:若是真有這一天,放心吧。

我記得,臨掛電話時,駱駝突然又重複地說:兄弟,咱們是老鄉啊。最近,我讓人查了家譜才知道。當年,咱們還是一個縣的,我們家是逃水過來的……這話很突兀。我說:你祖上,哪村的?他說:駱家寨。而後又補一句: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兄弟,保重。說完,他就把電話掛了。

這就是駱駝。在他最危險的時候,在他絕望的時候,他仍然保持著應有的尊嚴。他不向任何人求助。

那會兒,在高速路上,我心裏一直犯嘀咕。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眼皮老是一跳一跳的,感覺很不好。有那麼一刻,我覺得路兩邊的樹在飛,樹一棵棵地飛起來了,路邊的牌子也飛起來了,那路牌上的字一個個斜著,眼前的字飛舞著,像是一片一片帶鉤兒的金刀……我趕忙把速度降下來,對自己說:慢。慢。慢。

—個小時後,衛麗麗在電話裏嗚咽著說:國棟死了。他從十八層大樓上跳下去了。

我問:什麼時候?

她說:剛剛。

我腦子一下子短路了。

第十節

有句話叫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你知道什麼是“水土”麼?

古人雲:水有潤下助土之功,滋生萬物之德;土有化象和水之績,舒縱欲托之能。四維之中,水為命之象,土為命之基。而這裏所說的“水土”是一體的。

在這裏,水土又不等同於風俗。風俗是有時間性的,是可以改變的。而水土,則說的是特定的氣場和依托,是亙古不變的。這裏指的是一個特定的地域的“生氣”,或者說是磁場效應。後來我才明白,在我的家鄉,所謂“水土”是一種“墒”。這“墒”裏還含著兩個字:後悔。後悔若升一格,那就是:幽默。

我還要問一句:你知道“水盡魚飛”的道理麼?

你一定以為我說錯了。你會說,是“水盡鵝飛”吧?不錯,成語大辭典上就是這麼寫的。它的出處來自於關漢卿《望江亭》裏的一句唱詞,表述的是“眉南麵北、恩斷義絕”的意思。要我說,這關於情感的一句形容,是很淺表的。這也許是關漢卿老先生的筆誤,更有可能是江湖藝人為了合轍押韻在戲台上隨口謅改的結果。雖然隻是一字之差,卻有著天壤之別。

“水盡鵝飛”說的是情感依附,“水盡魚飛”講的是生存關係;“水盡鵝飛”停留在物質形態,有來有去;“水盡魚飛”說的是四維向度,神秘莫測……兩者不在一個層麵上。“水盡魚飛”,雖然隻是平平常常的一句民間俗語,可它來自於現實生活中一種詭異、一種升華後的決絕。

我給你說過,當年,梁五方為了蓋房,曾經抽幹了—個坑塘裏的水。這水裏原是有魚的。那時候,我常常看見水中冒出泡泡兒,也親眼見過一群一群的小魚在水中遊來遊去。但真到水抽幹的時候,卻沒有看到一條魚!也就是說,一夜之間,魚飛了。

水盡了,魚沒有翅膀,它怎麼飛呢?它又能飛到哪裏去?我用了將近一生的時間來思考這個問題,可我至今仍然沒有想明白。

更讓人無法想象的是,在咱們的家鄉無梁,原本有一望無際的蘆葦蕩。在我童年的記憶裏,那蘆葦蕩連綿百裏,一眼望不到邊,好像一生一世也割不完、走不出的樣子……葦蕩的盡頭,有一個大水潭,名為望月潭,民間也有叫老鱉潭的。據老輩人說,這潭有幾百年了,從來沒有幹過。還有老人說,這潭裏有隻鍋蓋那麼大的老鱉。夏日裏,曾有人親眼見它在潭邊曬蓋兒來著。還有人說,它會滾動著在岸上走路,已經成精了……魚就更不用說了,魚在水中遊,在浪花裏跳躍、嬉戲,這是誰都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