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三十年過去了,整個蘆葦蕩都消失了,望月潭也幹了。可那鍋蓋大的老鱉呢?魚們呢?沒有翅膀的魚,飛到哪裏去了?
你要記住:生命來源於水,水盡魚飛。
下邊,我要說一說望月潭了。
在無梁,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每當人們賭咒發誓的時候,常說的一句話是:除非望月潭幹了!這就意味著,哪怕是大旱十年,望月潭也是不會幹的。所以,它成了誓言的佐證。
可是,到了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望月潭居然幹了,它消失了。誓言一旦失去坐標,失去了附著點,那誓言也就不攻自破了。這是大自然的決絕。
在我的少年時期,望月潭一直是一個神秘的所在,它水麵有三四百畝大,深不可測。周圍又是一望無際的蘆葦蕩,那濕地綿延久遠,是藏風興雨的地方,望月潭就是它們的發生之地,或者說是源泉。據說,無論水性多好的人,都沒有探到過底。還有的人說,下邊是一人多粗的泉眼,一直通到東海,人一下去,就被吸進去了。這種說法,我曾經深信不疑。可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我一天天老去的時候,我對一些問題產生了新的看法。我要說的是:在這個世界上,幾乎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
在很多時間裏,望月潭就像是童年裏的夢,給人以神性翅膀的夢。它周圍是一望無際的蘆葦,一走進望月潭,那風是濕的,空氣裏彌漫著一點點泛青氣的腥甜。晨光裏,水麵漂浮著一層鋼藍色的霧氣,往下看,那藍是一層一層的,由淺到深。每當夕陽西下時,風吹著搖曳的蘆花,蘆葦蕩裏常常有鳥兒飛出來。蘆花是金色的。鳥是金色的。蜻蜓也是金色的。夢幻一般的金色。陽光照耀在水麵上,那潭裏像是亮著一潭洇洇的紅血,每當蜻蜓點水時,就像是浴火重生……每年,一到割葦子的時候,潭裏浪花飛濺,還會冒出一人多高的水柱。就有人說,這潭裏有大魚,那魚是吃過人的。於是,幾乎無梁村所有的孩子都被告知:那潭深不可測,有淹死鬼,千萬不要去那裏遊泳。可還是有膽大的去了,春才就是其中的—個。
據我所知,春才常常一個人到潭裏去遊泳。他每每遊過幾圈後,就靜靜地躺在水麵上,四肢攤開,隨著湖波漂動,就像是一條大魚。
後來,村裏也常有人說,春才是魚托生的。
春才比我大七歲,在我十一歲那一年,他剛好十八歲。十八歲的春才雙眼皮,濃眉,大眼睛,高鼻梁,一米八的個頭,秀美壯碩,一臉紅潤。這麼說吧,他就像是長在田野裏的一株挺拔俊美的高粱棵子,是無梁村最帥氣的一個小夥子。
但如此壯碩的一個男子,卻是一個悶葫蘆。在我的記憶裏,他很少說話。即使他娘叫他,也最多是嗯一聲。在更多的時候,他的聲音是由他的手來完成的。他的手比所有人的手都靈巧、快捷,那不是手,那幾乎就是神的使者。他的手太會“說話”了,他的手指就像是一把精美的梳子,對女人們有著巨大的吸引力。他編席的時候,那席篾子就像是琴鍵一樣,在他手下有節奏地舞蹈著、跳躍著,一格一格地往前推移,詩一樣地律動,倏地就成了片、成了形了……他編的炕席,他編的三層樓、雙扇門的蟈蟈籠子,甚至經他手編的細葦草圓蒲團,還有裝饃饃的席簍,都讓無梁所有的女人羞愧不已。
有那麼一陣子,方圓百裏所有要結婚的姑娘都為能求到春才編的紅炕席而自豪。他能在席上編出福、祿、壽等各種圖案,他甚至能在席上編出奔騰的駿馬和叫春的喜鵲……“春才的席”在無梁村是一種質量的象征,是縣供銷社免檢的。這話是縣供銷社派來收席的老魏說的。在設在大隊部的收席點裏,老魏常說的一句話是:看看人家春才編的席!那時候,村裏最讓女人們眼熱和嫉妒的,就是春才了。在女人的嘴裏,春才就是無梁村的一個標尺,男人的標尺。一看見他,女人們的目光裏就會開出花來。
在無梁村,老姑父對春才的偏愛是盡人皆知的。春才十八歲時,老姑父就讓他當了大隊團支書。因為他人孤僻,不愛講話,老姑父就把他叫去,做了許多思想工作。後來看他實在是個悶葫蘆,問三句才嗯一聲,就又讓他改任民兵連長。可民兵訓練時,他不喊操,喊不出來……
有那麼一段時間,夏日裏,老姑父的三女兒蔡葦香時常拽著她二姐蔡葦秀的衣角,站在村口處往北邊看。這時候,剛遊了水的春才會騰騰騰地走回來。他赤著雙腳,穿條短褲,脊梁上亮著一身晶瑩的水珠,走在黃昏的落日裏,就像是活動著的古銅色的男人雕塑。她們和他,也就是相互看一眼,誰也沒有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