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病床上躺了三個月後,你知道我最想幹什麼?我想說話了,與陌生人說話。在此後的那些日子裏,我蒙著一隻眼,每天在眼科病區走來走去……那時候,我最先認識了9床。而後又認識了11床。

9床的這位,比我年齡大一些。他姓許,人們都叫他老許。老許胖胖的,常穿著一身藍色的中山裝,無論天氣如何,他的每一個扣子都扣得整整齊齊的。出來打水的時候,走得很慢,有時候他也捎帶著給人打水,放水瓶時,小心翼翼的,給人以很穩重的感覺。可我,每次見老許的時候,都覺得怪怪的。也說不清怪在哪裏。

有一天,老許在醫院走廊的過道裏叫住了我:兄弟,你來,你來。

於是,我走進了老許的病房。老許是—個很講究的人。病床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的,小櫃上的茶杯、藥瓶也都擺得很規範,每個藥瓶上,都貼著他寫的字條,那是每次該吃的藥量和次數。見我進來,老許搬過一張椅子,說:坐。而後他盤腿坐在病床上,問:老弟,聽說你的眼?

我說:車禍。

接著,老許把自己的一隻眼從眼窩裏摳出來,說:玻璃的。

我怔了一下,說:玻璃的?

他說:進口的,有機玻璃。

老許是學中醫的。他在中醫學院上了五年。畢業後,分到一個縣級醫院當中醫大夫,那時候他還是很有雄心的,一本《本草綱目》他都能整段整段地背誦下來。後來,他一個同學當了院長,院長很器重他,提拔他當了院裏的辦公室主任。老許問我:你說這是好事還是壞事?當然是好事。有人器重你,你不能說是壞事吧?老許當辦公室主任一當就當了二十五年。他當辦公室主任也就是管管後勤、寫寫上報材料什麼的。有時候,上邊來了人,也陪著接待,喝喝酒。就這樣,一天一天,倒把業務給荒了。在這二十多年的時間裏,醫院先後換過好幾任院長,有脾氣躁的,也有小心眼的,由於他為人可靠,不占不貪,也都應付過去了。後來調來的這位院長霸道些,把什麼事都攬了,不讓他管事了。他想,再過些年我就退休了,不讓管就不管吧。所以,有一段時間,他上班就是打瓶水、泡杯茶、看看報,下班打打太極拳什麼的,一直沒出過什麼問題。去年,也就是去年秋天,他在辦公室裏坐著,看院子裏的樹葉落了,滿地黃葉,金燦燦的。他說,也不知哪根筋起了作用,他合上報紙(也許是那一天的新聞沒什麼可看的),還愣了一陣兒,這才站起身來,去門後拿上一把笤帚,到院子裏掃地去了。他是院裏的辦公室主任,院裏有專門打掃衛生的勤雜工,不用他掃地。要說,他已十多年沒掂過笤帚了,那天偏偏拿起了笤帚,到院子裏掃樹葉去了。本來,掃了也就掃了,他把樹葉歸置成一堆,明天早晨自會有人收拾。可他又多此一舉,他怕萬一起了風,把樹葉給吹散了。於是,他念頭又起,索性點了把火,想幹脆把樹葉燒了算了。燒就燒了唄,他還怕燒不透,可當他拿起一根樹枝,低下頭去,扒拉著……這時偏偏起了一陣旋風,隻聽“嘣”的一聲,樹葉堆裏有一個藥瓶炸了,很小的一個細脖子眼藥瓶,把他的一隻眼給炸瞎了。

他說,二十五年來,他第一次關心樹葉,就炸瞎了一隻眼。

在眼科病房裏,人人都害怕鏡子,可人人都是“鏡子”。

正因為遮住了眼,我們憑感覺在“鏡子”裏相互看著,感覺就是我們認知的寬度。我們走路都是小心翼翼的,吃飯時敲著碗,以聲辨人,用耳朵當眼使。雖然同病相憐,但還是不由得相互打聽著更重些的病人,以此來寬慰自己。11床是後來才認識的。

一天夜裏,我眼疼得睡不著,煩躁,跑到樓道裏,想偷著吸支煙,這時候我看見了11床的老餘。聽人說,老餘是從鄉下來的,是個果樹專業戶。老餘四十來歲的樣子,習慣性地綰著一條褲腿,身子趴在玻璃門上,從左邊移到右邊,又從右邊移到左邊,正往外看呢。我聽人說,老餘患的是“視網膜脫落”,老餘其實什麼也看不見,老餘是用“心”在看。

我說:老餘,吸支煙?

老餘說:謝謝,不抽。老餘的臉貼在玻璃上,身子移動著,仍趴在玻璃門上往外瞅……

我說:老餘,你看什麼呢?

老餘說:蚊子。外邊草多,肯定有蚊子。

不知道老餘為什麼看蚊子?病房裏有規定,夜裏十二點鎖門,門是鎖著的。病房外的蚊子跟他又有什麼關係呢?這時,老餘說:兄弟,你幫我看看?那邊,模模糊糊的……是不是個影兒?

我湊上前去,說:你找什麼呢?

老餘說:我兒子。病房裏不讓陪護,我兒子在外頭呢……

夜已深了。我趴在玻璃門上,往外看了一陣兒,隻看見了路燈,昏昏的路燈,還有一些花草,什麼也沒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