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你不知道現在幹企業有多難。那些村裏人,你用他,他說你給的工錢低,罵你;你不用他,他說你不給本村人辦事,也編排你。這年頭,說真話沒人信,謠言有人信。
聽她這麼一說,我也不知道該相信誰了。我真說不清楚,當初我買下的那盆石榴,是不是一個錯誤?
接著,她又數叨我說:丟哥,你良心讓狗吃了?我爹把好處都給你了。一村人的好處,都讓你一個人占了,你連回去看一眼的心都沒有?
我諾諾的,無話可說。我想說,我是想回的,我真想,可我……
蔡思凡說:你脊梁上濕不濕?
我迷惑:濕?
蔡思凡笑了,說:背一脊梁唾沫星子,你蓋兒不潮啊?還有,脊梁骨沒讓人搗透吧?又說:怪不得,你穿著西裝呢。
我明白了。說:村裏,罵我的人多麼?
蔡思凡說:這我不能瞎說,你自己想吧。
借著蔡思凡的話頭,我忍不住問:老妹子,你說實話,那些匿名信,是不是你寄的?
蔡思凡說:誰說的?誰又編排我的?是梁瞎子?
我說:那匿名信上隻有一句話:給口奶吃.是不是你?
蔡思凡大笑,說:嚇壞了吧?不是我,真不是。
我記得,有一段時間,我經常收到匿名信,也曾經夜裏睡不著覺……那話是老姑父的語氣:給口奶吃。可老姑父已經去世了。
臨走的時候,蔡思凡說:丟哥,你要是有良心,也該回老家看看了。
我說:是啊,我也想回去。
她說:手裏有錢了,給家鄉投點資。
我喃喃地說:我要回去,就種樹……
她說:好啊。你種樹,我伐樹。我那板廠,你去看看,全現代化的……
我又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24床是個很奇怪的人。
24床是個小個兒,人很精神,我是說他走路時,表現出的是一種“挺”的感覺。在眼科病房,獨有他,是挺著身子走路的。他個小,還包著一隻傷眼,就在病房的過道裏,挺括括地走,身子架著,其實,這很累。在很多的時間裏,他手裏舉著一部手機,慌慌地,頭直杠杠地,不看人,就那麼直直地、匆匆忙忙地往外走。邊走邊打電話,很忙的樣子。
夜裏,他也是一個人,圍著眼科病房的這棟樓,轉來轉去、很沉重的樣子,一圈又一圈走,也不知在幹什麼。但是,無論誰看到他,都會以為,這是一個幹大事的人。
後來,9床的老許告訴我說:那人,你看那人,24床,小個子兒,頭昂著,還老舉個手機,一路“喂喂喂”,半個閑人不理。就那主兒,是個大廠的廠長,副的。
他說,你猜怎麼著?他們廠引進外資,他是慌著跟外國商人談判呢。他們廠裏有個大鐵門,工廠都是大鐵門。上班鈴一響,大鐵門就關上了。大鐵門上還留有一小鐵門,人可以隨時進出。他呢,個子小,這小鐵門他走了很多年了,熟得不能再熟了……可就在談判這一天,出事了。你猜出了個啥事?想都想不到,大鐵門是用鐵鏈子拴的;小鐵門上焊的有門鼻兒,鐵的,也可以上鎖。也就是跟外商談判這天上午,他急著走,一步跨進了小鐵門。他個頭低,他的眼正好跟小鐵門的門鼻兒齊,隻聽“撲哧”一聲,他的眼,不,那鐵門鼻兒,整個,紮進眼裏去了。你說這個寸?
是呀,這樣的事,無論你給誰說,他都不會相信。那麼小的—個門鼻兒,怎麼會紮進人的眼裏去?這應該算是—個偶然。可在這個世界上所有正在發生和已經發生的事,都是一個一個的偶然。於是,所有的偶然,就組成了必然。據他廠裏的人說,那一天,他很負責。僅談判用的會議室,他都督察著打掃了好幾遍。連談判桌上擺放的名簽,他都讓人修改了三次……就此看來,你不能說他不認真。一個連開會的名簽都檢查三遍的人,你能說他不認真麼?他很認真。可他的眼珠,卻掛在了門鼻兒上。
這麼說,他是吃了熟悉的虧。路是熟路,熟得不能再熟了,常走的路。門也是常走的門,閉著眼都能走的門,居然把廠長的眼給紮瞎了!這些事,都是他廠裏來看望他的人說出來的,他自己絕口不提,不跟病房裏的任何人說。他也許是羞於提起。你看,眼都這樣了,你還慌什麼呢?可他在醫院裏,進進出出的,還是慌。這就是個性了。
知道24床的情況後,我一直想跟他聊聊天。我們都包著一隻眼,可以說是同病相憐。可是,有一天,當我在過道裏碰上他時,我說:老韋(他姓韋,是別人告訴我的)……
他驀地轉過身,說:你哪單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