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又過了幾日,汪大慶就發現村子裏的人家一戶一戶接連不斷地失蹤。
婆娘張氏也察覺出不對來,私下裏就跟他嘀咕,說大家夥兒一個個都是麵黃肌瘦的,怎的那幾個地痞看著一直紅光滿麵呢,是不是私底下打了什麼野味偷摸吃肉,怕給鄉親們發現呐?
野味。吃肉。
女人呻|吟。夢裏肉香。
汪大慶悚然一驚,有點恐懼又有點惡心,下意識不願去細想,卻又由不得他不去細想。
他自然不會去嚇孩子,隻私下裏同張氏說了自己的揣測。
從此之後,夫婦倆夜裏也睡不踏實了,一有什麼響動就馬上驚醒,終於有一天晚上,目睹了那幾個村民的暴行。
孩子和年輕女子是他們的最愛,孩子年幼體弱,肉質細嫩,年輕女人不光肉好吃,煮之前還能發泄一下過把癮。
而遭了這樣的水災饑荒,男人和老人自然也不能浪費,肉不好吃,就撒點鹽巴,風幹了做成肉幹,待孩子和女人吃完了再吃。
那場景,汪大慶夫婦這輩子都忘不了。
殺人砍頭,抽筋剝皮,支起篝火和大鍋,明明是地獄中的烹醢之刑,卻在人間上演。
魔鬼們圍著篝火起舞大笑,烈焰把他們的影子拉成詭異的形狀,糾纏扭擺,仿佛一場恐怖的舞蹈。
汪大慶夫婦倆都吐了。
而隨著難民人數的減少,地痞們行事也越發不加遮掩,有時甚至白日裏就摸出肉幹來大嚼,還笑嘻嘻地問其他人吃不吃。
有些人加入了他們。
有些人誓死不從,第二天就失蹤了。
魔鬼的盛宴還在繼續,汪大慶和媳婦一合計,知道這隊伍不能再跟下去了,索性揀了個月黑風高的晚上,趁著那些人都睡得熟,就帶著孩子們悄悄離開了大部隊。
然而離開了這撥災民,卻並不意味著噩夢能醒來。
走上了官道,遇見的人多了,才知道不隻是海河有水患,今年北地雨勢格外浩大,北邊永定河、白溝河相繼發災,南邊山東行省也遭了殃,黃河決口改道,百年不遇的大水災,濟南府、青州府、萊州府、登州府全都沒能幸免,那些個鄉紳地主還好些,平民百姓卻再沒有別的選擇,唯有攜家帶口逃難。
一些分流去了南邊,一些往西而去,還有一些則繼續北上,乞盼著能找到一處容身之地。
沿途經過許多城鎮,有些在城外開了粥棚藥棚,給來往災民一個歇腳的地方,然而卻不許逗留超過三日,三天之後,就有官軍拿著兵刃來攆人了。
這些還算是好的,雖說不許進城,好歹能有口熱粥吃,更多的城鎮大白天就閉了城門,守軍全副武裝站在城樓上,一個個彎弓搭箭,直指城外的難民,哪個不長眼敢硬闖,立時就會被射成刺蝟。
是這些城池早就收留了一些難民,眼看實在住不下人了才這樣做呢?還是從頭開始就壓根不想接收難民?
汪大慶希望是前者。
在路上走得越久,他們見到的慘象就越多,初時還以為汪家村地痞吃人肉是天理難容,然而見的災民多了,才知道這些早就不是稀罕事。
女人和孩子,除非有男人護著,才敢繼續在路上走,落單的下場就比較淒慘了。
而到了眼下,已經是六月底,那些餓紅了眼的災民已經被饑餓燒昏了頭,就不止是去襲擊婦孺,連有男人在的隊伍,都敢去拚一拚了——死了就死了,贏了可是能吃好幾天的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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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
汪大慶想得有點出神,冷不防袖子被拽了幾下,這才回過神來,一看卻是女兒在拉扯自己,小臉上帶著濃濃的驚懼。
“爹……那邊、那邊好多人過來了!”小女孩聲音都在發顫,臉色慘白,小郎也蓄了兩泡眼淚,直往張氏身後躲。
孩子們已經知道了人吃人的真相,每日裏被爹娘灌輸災民都不是好人的觀念,一下見了這麼多人,自然心中十分害怕。
汪大慶心中一凜,抬頭一看,隻見官道東頭遠遠行來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領頭的是幾個漢子,後頭隊伍裏好像還有幾輛板車,幾個女人老人坐在上頭,沒有牲畜,卻是人在拉車,一邊走一邊發出吱呀呀的聲響。
看著雖然髒兮兮的,衣服卻還勉強齊整,人們臉上還算有些精神頭,再加上那幾輛板車——
這在逃難隊伍裏,可是非常罕見的。
道旁三三兩兩經過的災民,看著這群人就眼泛綠光,然而到底這麼多人的隊伍,他們也不敢貿然就上去打劫。
汪大慶心中仍然警惕,低聲安撫妻兒,帶著他們翻過官道旁的田壟,以黃草做掩護,趴在斜坡上,稍稍抬起頭觀察那群人。
然而剛一抬頭,就跟領頭的一個漢子目光對上了。
汪大慶來不及遮掩,就見那漢子一臉驚喜,扭頭跟身邊人說了幾句,隊伍就停下了,那人大踏步走過來,口裏大聲道:“大慶哥!你怎生在這處!”
汪大慶一愣,這才認出來,這人竟是鄰村的方鐵柱,家裏不務農,倒是經常在附近幾個村子裏跑跑生意,做個貨郎,因經常去他們家收些雞蛋鴨蛋,一來二去也就熟悉了。
卻不料竟在此處重逢。
汪大慶一時沒反應過來,還沒拿主意是不是讓老婆孩子出來,方鐵柱就已經上前了一步,喜笑顏開衝著斜坡下頭喊道:“嫂子!我是柱子啊!哎喲,侄子侄女也在,快上來,在下頭趴著做什麼呐?”
汪大慶無奈,隻得把妻兒都拉了上來。
方鐵柱好像十分高興,拉著他的手不放,回頭打個招呼,叫隊伍就地休整,自己則和汪家人坐在了一處,絮絮叨叨說起話來。
“……哥哥嫂嫂這是要往哪處去?”他笑著問。
汪大慶還留了幾分戒備,謹慎道:“孩子遠房表叔住在小梁莊,據說是沒遭災,正打量著往那處投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