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神州何處,斬盡胡塵奉玉樓 水患(1 / 3)

永嘉二十五年六月底。

時值正午, 天上一絲雲彩也沒有, 太陽光毒辣辣地照著, 把那黃土地烤得如同蒸籠, 泥土龜裂開來, 如同沙漠旅人幹渴的嘴唇, 用手一搓就成了沙子, 又幹又熱地從指縫間灑下去。

放眼一望,官道上盡是黃土,沙塵揚天, 道旁稀稀拉拉長了幾棵歪脖子樹,低處的樹皮和葉子幾乎都沒了,隻有高處尚還完整, 枝條上綴著些葉子, 蔫兒了吧嘰地垂下來,勉強能遮出一小塊陰涼。

樹底下坐了四個人, 兩個大人兩個孩子, 身上衣服都是破爛不堪, 勉強能遮住重要部位, 灰撲撲的早看不出本來顏色, 所有人都是骨瘦如柴, 臉龐深深凹陷下去,眼裏泛著血絲,呆呆坐在那處, 若不是胸膛尚有起伏, 幾乎就教人以為那是四具幹屍了。

忽然,最小的男孩子動了動,肚皮裏發出一連串響亮的咕嚕聲。

稍大的女孩看他一眼,就伸手往自己懷裏摸去。

“大丫,別……”女人按住女孩的手,顫巍巍從懷裏摸出塊嫩黃色的樹皮,朝那男孩子遞過去,“小郎,先把這個吃了罷。”

男孩盯著那塊樹皮,眼神裏透出渴望,然而卻扭頭看看那男人,猶豫著不敢接。

“不許吃。”汪大慶粗聲粗氣的,瞪了兒子一眼,低聲道,“樹皮子都是分好的,你自己那份已經吃完了,你娘親和阿姐要是再給了你,她們吃什麼?”

汪小郎十分乖巧,強忍著收回了粘在樹皮上的目光,清澈的大眼睛看過去,“娘親,阿姐,我不餓,你們快吃吧,待會還要趕路呢。”

汪大丫聽著就哽咽了一聲。

張氏橫了丈夫一眼,埋怨道:“嚇唬孩子做什麼,小郎還小,該多吃些。兒啊,快拿著,填飽肚子要緊……”後麵這句卻是衝著汪小郎說的。

男孩猛搖頭不肯接,汪大丫一時又要把自己的那份遞過去,張氏又攔著不讓女兒給,一時三人小小鬧將起來,弄出了些動靜,路上有三三兩兩遊蕩的人,都是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樣子,看著這邊兩個小孩,一時眼睛有點放光,卻被汪大慶一臉凶相瞪了回去。

“行了,別鬧了!想被捉去煮了不成?”男人眼一瞪,低聲喝道,娘三個才安靜下來,汪小郎眼裏已泛起淚花,兀自搖著頭小聲念叨,“我不餓,娘親吃,阿姐吃,我不吃……”

汪大慶看著小兒子,到底還是心疼,歎了口氣,從懷裏摸出條布繩來,另一端紮了小小一捆草根,還泛著盈盈綠意。

“早知道你這小冤家不省心……快吃吧,爹特意留的,省著點,再多可沒有了。”他揉了揉孩子的腦袋。

汪小郎破涕為笑,接過草根小心翼翼解開繩子,還硬是把那本來就沒幾根的破草分作四份,四個人一人一份,看著爹娘阿姐都接了,這才小口小口吃起來,一臉幸福,好像吃的是什麼珍饈佳肴一般。

張氏看著,鼻子又是一酸,那幾根草怎麼也下不去口,忽然就落下淚來。

“這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啊……大郎走得早,也是他的福分。”

汪大慶倚在樹幹上,看著妻兒消瘦蠟黃的臉,再仰頭看看毒辣無情的驕陽,忽然也覺得這是老天爺要人命。

他們都是河間府肅寧縣汪家村人氏,家裏有幾畝薄田,同時也租著村裏員外家的田種,一家四口都是勤勞能幹的,夫妻倆都是做農活的好把式,大郎十三,大丫九歲,小郎七歲,大郎早就能獨當一麵自己種地了,大丫和小郎雖還年幼,卻也能在地裏幫忙,一年下來幾乎沒有閑著的時候,到了年尾,除了賦稅和租子之外,總也能留下足夠的口糧和來年的種子。

日子雖不如何富庶,卻也過得紅紅火火。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就在今年五月底,村口鄰近的海河發了災,洪水裹挾著樹木沙石洶湧而來,不光衝毀了下遊幾乎所有的田地,也帶走了無數人的生命。

汪家十三歲的大兒子,就是被大水卷入洪峰之中,汪大慶剛要下去救人,就看到上遊衝下來一塊大石頭,直接把少年的腦袋砸得稀巴爛。

然而死者長已矣,存者且偷生,洪水無情,大家夥兒隻能收拾細軟,拿上僅剩的口糧,背井離鄉遠避災禍。

來不及為長子的死悲傷多久,汪大慶就帶著妻兒加入了逃難大軍。

災民人數眾多,汪家村這一撥,再加上鄰近的一些村鎮,怎麼也有好幾千人,大家走在一起,起初是覺得人多力量大,也能壯膽,然而走了將近一個月之後,身上的糧食漸漸吃光,沿途經過的城池縣鎮又緊鎖門戶不讓災民進城,一些人心中就難免有了不軌的念頭。

第一個遭殃的,是汪大慶的鄰居汪順一家。

汪順隻比汪大慶大了兩歲,上有年逾花甲的老父親,下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媳婦頗為貌美,兩個女兒一個十六一個十四,比自家娘親生得還好看,水災之前,都已經說定了親事,然而發災之後,鄰村的兩個女婿也生死未卜,汪順隻得帶著闔家老小一起逃難。

這一家人失蹤的時候,倒也不是無聲無息。

汪大慶還記得那一晚,他睡得不踏實,聽見不遠處好像傳來汪順媳婦說話的聲音,還有他兩個女兒,又過了沒一會,就傳來男人的低笑和女人的呻|吟。

汪大慶心裏不屑,迷迷糊糊就覺著汪順怎麼這麼有閑情逸致,這逃著難呢,還有工夫跟婆娘做那檔子事?當真心大。

又過了一會,恍恍惚惚好像聞到一陣肉香,他隻道是逃難日久餓得狠了,發夢也夢見吃肉,砸著嘴就接茬睡了過去,夢裏自然是飽餐一頓,一邊打呼嚕還一邊笑。

第二天早上,他就發現汪順一家影蹤不見,倒是平日村裏幾個為非作歹的地痞無賴身上,那行囊裏好似裝了什麼東西,鼓鼓囊囊的。

汪大慶倒是沒太在意,隻道那些地痞又搶了什麼東西,至於汪順,雖說是鄰居,平日關係卻有些疏遠,也許是人家碰到了什麼熟人,就帶著家人一起悄悄走了,那也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