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唯憫默默聽著,隻是沉吟不語。
梁璞談興上來,一時倒也不急著聽他回答,隻繼續說道:“鑒於燕雲侯確是女子,賞賜不宜太過,故而也不需什麼一字王那樣的尊榮,給個郡王的例就行了。曆朝曆代從未有女子封王的先例,如今破除古製,不拘一格用人才,也能彰顯陛下愛才之心和恢弘氣度,如此方才是大楚盛世之象……”
一言至此,梁璞就閉了嘴,隻是皺了眉頭不說話,不知在想些什麼。
鄭唯憫雖然有些書生氣,但畢竟做了三十多年太子,走到如今這一步,該有的他也都不缺,沉吟片刻,問道:“另一派自然就是叢相他們,言辭可還同五年前一樣?”
“確是沒什麼新鮮說法。”梁璞點頭一歎,“萬孝箐已經寫了奏表呈上去,眼下已被陛下留中了,不知何時才能發下來……想來爵位事小,封王事大,陛下心裏頭估計也拿不定主意呢。”
鄭唯憫點了點頭,又問,“不知太師對此事持何看法?”
梁璞一挑眉,“殿下呢?”
他對太子的問話避而不答,反而直接反問回去,這已十分無禮,然而他在太子幼時便被永嘉帝委以太師之職,悉心教導、貼身伺候三十餘年,與太子之間的關係早已非普通君臣可比了。
鄭唯憫當然不以為忤,思量片刻,文秀的眉毛皺起,歎道:“若按孤本心來說,燕雲侯確是有功於社稷,而且還是這樣天大的功勞,無論如何都配得起一個郡王的名頭,然而……”
梁璞上半身往前傾了傾。
“然而她畢竟是皇貴妃的表妹,便算是個純臣,也天然就站到了孤的對立之麵。”鄭唯憫雙眉之間皺起深深的川字,顯然對此事十分憂慮,“她若封王,付氏在後宮之中必然更為得勢,到時我母後就……”
話說至此,他長歎一聲,再不說話。
梁璞深吸口氣,猶豫片刻,到底還是開了口,“殿下,原本宮闈事涉陰私,老臣從不多問,隻是如今……形勢所逼,卻不知皇後娘娘何時方能解禁?”
太子看了他一眼,手上把玩著那隻小巧的紫砂茶盅,半晌方道:“表妹——穆婕妤已托了舅父去尋鍾盈袖的妹子,可證實當年付氏小產純是盈袖等人授意所為,與母後無關……隻也過去七八日了,到今日還沒有消息傳回來。”
梁璞老眼一眯,抿了抿嘴,終於拂袖道:“罷了,還請殿下與老臣仔細說說這其中關竅。近些年付氏在後宮如日中天,若有她吹枕邊風,這燕雲侯封王之事,沒準陛下還真就能點頭了。到時這王在淵手握北疆數十萬雄兵,又是郡王之身,隻怕——”
說至此就猛地停住,臉色有點發白,又改口道:“不行,皇後娘娘必須盡快起複!縱使無力阻攔,至少也能給付氏和萬黨掣些肘。”
鄭唯憫歎了口氣,眉宇間流露出淡淡的疲憊,“太師,孤是當真不願功臣被如此猜忌……”
梁璞依舊站在那處,垂頭看著太子,表情十分複雜矛盾,仿佛有些無奈又有些寬慰。
吳王粗獷暴戾,晉王狹隘陰狠,唯獨當今儲君,品格貴重,宅心仁厚,縱有所圖,也多用陽謀,中正平和,寬容忍讓,自少年時起,行事便處處有君子之風。
這燕雲侯的事情,旁人都隻看到了其中巨大的利益,蠅營狗苟各自相爭,唯有殿下一人,看到的隻是最原初也最本質的道理——王徽於家國有利、於社稷有功,既是功臣,那就該賞;若有功不賞,有過不罰,長此以往,又何談立國、何談興邦?
若能順利登基,殿下必為一代明君。
然而……
梁璞重重歎了口氣,隱去眉間憂色。
然而——可也得有那運氣和命數走過登基前的這段荊棘路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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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正如梁老太師所料,身為“蠅營狗苟”的一員的皇貴妃付明雪,此刻也的確在跟永嘉帝吹枕頭風。
“……那可是臣妾嫡嫡親的表妹,相處又一向再好不過的,陛下拿這事來問我,難道還巴望人家說個不字?”皇貴妃俏臉一板,白了永嘉帝一眼,無意間流露出的豔麗風華隻把老皇帝骨頭都看酥了。
“愛妃莫惱,莫惱……”永嘉帝連忙攬了美人在懷,柔聲撫慰,“朕也沒別的意思,就是——話趕話,問著了。愛妃若覺得不好說,那咱們就不說!”
一麵又親手舀了皇貴妃最愛的櫻桃杏仁酪喂過去,見美人張開小口飲盡,這才笑了出來。
皇貴妃本就是撒嬌賣癡,又同老皇帝打情罵俏一陣,這才往人懷裏倚過去,柔聲細語地又把“不過是個女子啦”“立了這麼大功勞封個王又怎麼樣嘛”“從宗室裏找個軟蛋賜婚就不怕她翻出浪了”之類的言論重新提點一遍,而後眼珠一轉,纖長的睫毛就垂了下去。
她想起前幾日隨著捷報一同送回來的、王徽親筆寫給她的暗語密信。
“……愛妃,怎麼啦?”老皇帝就問她。
皇貴妃背過身去,悄悄拽一根頭發在鼻孔裏刺了刺,頓時眼圈一紅,落下淚來,梨花帶雨回望皇帝一眼,又立馬轉過身去,玲瓏的肩頭不住聳動,看著又是悲傷又是嬌弱,自有一番動人之處。
“哎喲喲,這是怎麼啦?朕的愛妃,這怎麼好端端又哭起來了?這宮裏還有人敢給我們的皇貴妃娘娘委屈吃?”永嘉帝大為心疼,摟住美人肩膀又是一頓哄。
皇貴妃嚶嚶哭泣半晌,又就著皇帝龍爪吃了幾口甜酪,才低聲道:“陛下恕罪,臣妾……臣妾隻是想到我那苦命的表妹,就、就悲從中來了。”
一聽此言,永嘉帝眉頭就是一挑。
縱使這些年再如何被下藥、身子骨再是每況愈下,可作為正常人的基本心智——他還是具備的。
年僅二十三歲,就官拜從二品鎮北大將軍、敕封燕雲侯,南征北戰收複漠北,最後還端了韃子的老窩,滅了柔然一國,眼下更是極有可能成為有漢以來第一位女郡王,若這都能叫“苦命”,那天底下還有不苦命的人嗎?
“……愛妃此言何意?”老皇帝心裏就難免有點不悅了。
皇貴妃也不理他,隻抽噎幾聲,聽得永嘉帝又問了一次,這才期期艾艾道:“也……也沒什麼,就、就是……表妹她,從長成人起,那……那癸水就不對勁,後來……前些年,臣妾收到她從北邊帶回來的信,說、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