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的時節, 早已步入深秋, 氣肅而凝, 露結為霜, 霜降過後幾場寒雨, 連“春歸秣陵樹, 人老建康城”的金陵也變得蕭瑟了起來。
中書省中書仆射、太子太師梁璞匆匆步入東宮大門, 皂靴踩在中庭地上的水窪裏,濺起水花打濕了緋紅官袍的衣擺,小廝在後頭嚷著什麼, 他卻不理不睬,隻一徑朝前走。
來到書房門前,就見太子身邊的親信太監肖寶臻候在那處, 見人過來就上前打個千, 笑道:“老太師,您來啦?”
梁璞一直板著張黑臉, 一路上不知嚇退了多少小太監小宮女, 到得此處, 心中雖看不上這起子閹豎, 卻到底還是得給這位東宮總管大太監一個麵子, 遂咳嗽一聲, 道:“承肖公公的情,殿下可在裏頭?”
“一早就等著呢,讓奴才見了您就麻溜領進來。”肖寶臻麵上堆了笑, 一手打起門簾子, “您快裏邊請。”
梁璞點點頭,跨進門去,顯然對太子的書房十分熟悉,直奔裏間而去。
當朝太子鄭唯憫正在裏屋練字,聽到響動抬頭一看,立刻露出笑容來,“太師!”
他約莫三十五六歲年紀,頜下微須,相貌溫和俊朗,未著黃袍,隻穿了常服,那是一身縹碧色繡劍蘭暗紋的繭綢直綴,左手持卷,右手執筆,這樣抬頭一笑的神氣,沒有一國儲君的威勢,倒頗有幾分讀書人溫柔儒雅的書卷氣。
梁璞一見他這樣心裏就躁得慌,麵上卻絲毫不顯,抱拳行個禮,“請殿下的安。”
肖寶臻在一旁親自備好茶點端上來,靜悄悄退出去,把書房的門關緊了。
“太師請上座。”鄭唯憫做個手勢,和梁璞一同落座,又笑問,“太師昨兒晌午就著人來遞話說今日請見,卻不知有何要事?”
一麵說一麵就親自拿了壺給梁璞倒茶。
梁太師卻哪裏有心思品茶,隻開門見山道:“日前漠北大捷,燕雲十六州光複、柔然滅國之事,殿下可知曉?”
鄭唯憫眼睛一亮,情緒迅速高昂起來,“太師說笑了,柔然一國族滅,漠北千裏沃野皆成大楚國土,如此千年難遇的大捷,眼下連婦孺孩童都能講得頭頭是道了,孤焉能不知?”
一說起這個話題,他好像就格外歡喜,引經據典讚了一番邊塞將士,又歎道:“那燕雲侯雖是個女子,卻能建此千秋萬代之功,實在令我等須眉男兒無地自容啊……”
他在這邊又唱又讚,梁璞早已煩得不行,瞅個空檔終於插上一句,“嗬,殿下這幾日深居東宮不理政事,可知道朝堂上已經為這位女侯爺吵翻天了?”
鄭唯憫眉頭一皺,有些不以為然,“莫非又是五年前廢除女子禁升令那樣的事情?那時也倒罷了,畢竟是小功勞,可如今這樣族滅韃虜的不世功勳,難道還不該給功臣獎賞?竟為這等事吵起來,照孤看來,合該把那些個老頑固都送到戰場上去打磨打磨才好!”
梁璞終於耐不住性子,站起身來,袍袖一拂,冷聲道:“殿下所言甚是,可若要給那女子封王,殿下也覺得理所應當嗎?”
“……啊?封王?”太子一時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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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柔然滅國之後,燕雲侯派了八百裏加急回京遞信,早在九月廿二那日就送抵金陵,捷報一至,整個大楚朝野上下都震驚了。
其實自從兩年前燕雲侯收複朔寰雲應四州之日起,人們就知道,這幽州上京,是遲早要攻破的,柔然一國,也是遲早也滅亡的。
然而卻沒有人料到這捷報會來的這樣快。
兩年,不過短短兩年呐!
一下子就從“盤踞燕雲西境四州”跳到“柔然滅國”上頭去了?
除了極個別有心人之外,所有人都如墜夢中,就仿佛看到一個徘徊在腦海多年的神話故事,突然有一天就變作現實一般。
所有人都受到了極大的衝擊。
然而這畢竟是天大的好事,故而人們遭受衝擊到適應情況,最後再接受現實,這段過程就變得極為短暫,待到回過神來以後,不論是廟堂還是民間,全都沸騰了。
坊間湧現出無數以女侯爺為主角、以邊疆戰事為藍本的說書段子、話本和戲目,場場爆滿,一票難求;市井巷肆,販夫走卒,文人騷客,三教九流,那當真是凡有井水飲處,皆能歌燕雲侯之功。
儒林士子倒是更高一籌,雖然也大加讚揚燕雲侯的事跡,卻把更多的筆墨用於描摹這場千秋之功上:大楚被柔然碾壓了三百年,如今一朝翻身,揚眉吐氣,這還不僅僅隻是收複一兩塊失地的事情,如今韃子的國都亡了、滅了,以後再沒有“柔然”這個名字了!
北至極北蠻荒,東至庫頁島,西至額爾齊斯河的萬萬裏廣袤疆土,從此之後全都屬於大楚了!
便是昔年有“雖遠必誅”之稱的強漢,也隻是把匈奴人逐出漠北而已,尚未能族滅之,又如何能與如今燕雲侯的功績相媲美?
大楚,真的要中興了!
上京捷報如一股春風,陡然間吹散了金陵朝堂的陰霾,士子昂揚,武人振奮,群臣一派上進之態,這個說幾句治國安邦之策,那個奏幾本河清海晏之章,永嘉帝龍顏大悅,下令罷朝三日與民同歡,花燈龍船件件齊備,火樹銀花樣樣不缺,明明什麼都不是的尋常日子,那幾天硬是搞得和過年似的,不獨金陵,整個江左都一起歡實得不行。
若是不看北邊那些貧瘠混亂的地方,還真以為大楚迎來了第二次盛世呢。
不過,身處金陵的君臣卻是純然以為眼下的確已經是盛世了。
那麼給大家帶來盛世的人是誰?
當然,首先,一切榮耀和功勳都要歸於皇帝陛下。
其次嘛……這具體執行的人,那當然就是燕雲侯王徽莫屬了。
於是狂歡過後,臣子們漸漸回過味來,對於究竟該給燕雲侯怎樣的封賞,朝上的各位老大人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爭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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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那兩派,萬孝箐為首的人,力主給燕雲侯封王,說是早在兩年前攻破王庭、收複四州的時候,那樣的功勳就足夠封一個異姓王了,但因為將軍是女子,這才退一步封了侯。”梁璞徐徐說著,怒氣漸消,眉宇間就透出憂慮來。
“眼下人家都把柔然的國給滅了,拿了韃子可汗的腦袋,還俘虜了儲君和一大幫韃子貴人,不日就要獻俘回京,到時又該如何封賞?不疼不癢封個國公?那還如何體現大楚風度、陛下胸襟?豈不令功臣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