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穎, 字慎暉, 號擇衝居士, 現年五十三歲, 嘉興府海寧人氏, 曆建平、鹹寧、永嘉三朝, 少有才名。
鹹寧元年鄉試中舉, 點為解元,時年十三歲;中舉後恰逢老母去世,他卻並未如尋常舉子一般繼續苦讀, 反拋下詩書,背起行囊,離開家鄉遊曆天下, 足跡遍布蜀地西域、漠北南疆、藏地雪原, 卻並未寫下一字遊記,隻道萬裏風光自在心頭, 又何須筆墨為役, 徒增勞形。
三年後歸來, 於鹹寧四年會試下場, 笑看天下士子, 會元手到擒來, 殿試之上奏對自如,舌燦蓮花,錦心繡口, 揮斥方遒, 鹹寧帝激動非常,讚他“自古英雄出少年”,乃欽點為狀元,免為庶吉士,直入翰林院修撰。
時年不過十六歲。
然而這範穎卻生就一副狷介肚腸,在翰林院為官不過一年,即對官場大失所望,終有一日離了衙門,案上隻餘一套牙笏、官印、正七品靛青白犀官袍,並一紙薄箋,上書三個大字:“吾去也!”
竟是拂衣棄袖、掛冠而去了。
然而畢竟是京官,況且還是鹹寧帝十分愛重的少年狀元,這沒頭沒尾的,連辭官折子都沒上,自不可能如傳說中風流古人一般拍拍屁股就走。
鹹寧帝當時就怒了,命人將那不知好歹的後生捉回來,耐著性子問幾句是不是受委屈了,誰料十七歲的範大人直接來一句:“世間處處是修行,心有廟堂,草莽亦為廟堂;心無廟堂,廟堂亦為草莽!以臣之能,便遠在江湖,亦能為君分憂,伏惟陛下深恤下情,準臣所奏。”
——就是想做“白衣卿相”嘛。
對於這種雙手捧著官爵到跟前人家都不收的憊懶貨色,鹹寧帝恨得牙癢癢,當時也是氣昏了頭,隨便指了個由頭就摘了範穎的烏紗,戴上手銬腳鐐,投到天牢裏“思過”去了。
彼時範穎不過十七少年,讀書考試做狀元、遊曆名山大川、當官又下大獄,種種尋常人可能一輩子都做不了一件的事情,他幾年之間竟全部玩了個遍,心下越想越是高興,竟在黑黢黢的天牢裏日日引吭高歌,好吃好睡好心情。
他不是死囚,又有聖眷,送去的牢飯雖不說如何豐盛,卻也頗能入口,在牢裏呆了倆月,整個人竟還胖了一圈。
範穎寒門出身,自幼失祜,全靠母親拉扯大,然而老母又在他中舉之後蹬腿了,如此一來,他就可謂是孑然一身,無牽無掛,鹹寧帝甚至不能以家人親眷相脅逼他做官。
到後來,還是當時的皇後看不過眼,私下裏好生把皇帝勸了一番,說道這姓範的不過書讀得好些、嘴皮子利索些,脾氣卻這樣乖張,怕就算日後做了官,也要攪得公堂不寧,沒準還會出大事呐……陛下富有四海,要什麼樣的人才沒有?倒不如放他出去,陛下也可在文人士林中做個臉麵。
鹹寧帝雖然愛惜範穎才華,但想想皇後說的也對,自己是天子,何必跟這麼個狂生計較?天下英雄海了去了,豈又獨缺範穎這麼一個?思來想去,到底還是準了範穎辭官,把他放出天牢,從此以後便是白身了。
範穎雖然辭了官,卻因風骨高潔而在士林之中名聲大噪,自古文人便是重德輕才,先頭範穎十六歲點狀元,雖然難得,卻也不過是個會讀書的神童罷了,而今這官一辭,立時便顯出一身傲骨來,一時從者紛紛,更有許多公卿豪門之家遞來帖子,欲聘他為西席。
這範慎暉倒也不矯情,知道自己沒了朝廷俸祿,吃飯是首要問題,所幸大戶人家手麵都不小,給他定的束脩也遠超尋常士子標準,索性又當了十年西席,有了些積蓄之後,便辭了東家,在金陵建了一座書院,號“寒山書院”。
時年範穎二十七歲。
書院自然麵向平民招生,雖然也要收束脩,卻比尋常私塾要便宜一些,更好的是,書院裏還有一座藏書樓,有點類似後世的圖書館,全部免費向平民開放,甚至女子也可入內借書,隻消留好手記印信,在規定時限之內把書還回來就行。
而每月的初一和十五,範山長更會在書院內講學半日,辟了個寬大的場子,講學當日不收費,隻消能在人滿之前擠進來,就可免費聽講。
這樣講了十幾年,到了永嘉年間,範穎三十來歲的時候,士林對他的稱呼已變成了“大儒擇衝先生”。
彼時書院越辦越大,學生也越來越多,這範慎暉雖身不在廟堂,卻已不知為朝廷培養了多少人才,不說曆年的三元、進士,便是六部尚書、各地封疆大吏,甚至是中書省高官,都多有範門桃李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