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一直相信-漫長的黑夜總會過去(二)(1 / 3)

第十三章 我一直相信-漫長的黑夜總會過去(二)

死了之後,埋葬的地方

小時候,父親常帶她去爬山,站在山頭遠眺台北的家。

“左邊有山,右邊也有山,這是拱抱之勢,後麵這座山接著中央山脈,是龍頭。好風水!”有一年深秋,看著滿山飛舞的白芒花,父親指著山說:“爸爸就在這兒買塊壽地吧!” “什麼是壽地?” “壽地就是死了之後,埋葬的地方。”父親拍拍她的頭。 她不高興,一甩頭,走到山邊。父親過去,蹲下身,摟著她, 笑笑:“好看著你呀!” 十多年後,她出國念書,回來,又跟著父親爬上山頭。 原本空曠的山,已經蓋滿了墳。父親帶她從一條小路上去,停在一個紅色花崗石的墳前。碑上空空的,一個字也沒有。四周的小柏樹,像是新種。

“瞧!墳做好了。”父親笑著:“爸爸自己設計的,免的突然死了,你不但傷心,還得忙著買地、做墓,被人敲竹杠。”她又一甩頭,走開了。山上的風大,吹的眼睛酸。 父親掏手帕給她:“你看看嘛!這門開在右邊,主子孫的財運,爸爸將來保佑你發財。” 她又出了國,陪丈夫修博士。父親在她預產期的前一個月趕到, 送她進醫院,坐在產房門口守著。緊緊跟在她丈夫背後, 等著女婿翻譯生產的情況。 進家門,聞到一股香味,不會做飯的父親,居然下廚燉了雞湯。 父親的手藝愈來愈好了,常抱著食譜看,有時候下班回家,打開中文報, 看見幾個大洞,八成都是食譜被剪掉了。 有一天,她丈夫生了氣,狠狠把報紙摔在地上。廚房裏刀鏟的聲音,一下子變輕了。 父親晚飯沒吃幾口,倒是看小孫子吃得多,又笑了起來。

小孫子上幼稚園之後,父親就寂寞了。下班進門,常見一屋子的黑,隻小小的電視亮著,前麵一個黑忽忽的影子在打瞌睡。 心髒在衰弱,父親的行動越來越慢了:慢慢地走、慢慢地說、慢慢地吃。

隻是每次她送孩子出去學琴,父親都要跟著。坐在鋼琴旁的椅子上笑著,盯著孫子彈琴,再垂下頭,發出鼾聲。 有一天,經過附近的教堂父親的眼睛突然一亮:, “唉!那不是墳地嗎?埋這兒多好!” “您忘啦?台北的壽墓都造好了。” “台北?太遠了!死了之後,還得坐飛機,才能來看我孫子。你又信洋教, 不燒紙錢給我,買機票的錢都沒有。” 柪不過老人,她去教堂打聽。說必須是“教友,才賣地。 星期天早上,父親不見了,近中午才回來。 “我比手畫腳,聽不懂英文,可是拜上帝,他們也不能攔著吧!父親得意地說。”她隻好陪著去。看沒牙的父親,裝作唱聖歌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 一年之後,她辦了登記,父親拿著那張紙,一拐一拐地到墳堆裏數: “有了!就睡這兒!,”又用手杖敲敲旁邊的墓碑:“hello!以後多照顧了!”“ 丈夫拿到學位,進了個美商公司,調到北京,她不得不跟去。 “到北京,好!先買塊壽地。死了,說中文總比洋人比手畫腳好。”父親居然比她還興奮。

“什麼是壽地?”小孫子問。“就是人死了埋葬的地方。”女婿說:“爸爸已經有兩塊壽

地了,還不知足,要第三塊。” 當場,兩口子就吵了一架。 “爹為自己買,你說什麼話?他還不是為了陪我們?” “陪你,不是陪我!”丈夫背過身:“將來死了,切三塊,台北舊金山北京各埋一塊! 父親沒說話,耳朵本來不好,裝沒聽見,走開了。” 搬家公司來裝貨櫃的那天夜裏,父親病發,進了急診室。

一手拉著她,一手拉著孫子。從母親離家,就不曾哭過的父親,居然落下了老淚:“我舍不得!舍不得!”突然眼睛一亮:“死了之後,燒成灰,哪裏也別埋,撒到海裏!聽話!” 說完,父親就去了。 抱著骨灰,她哭了一天一夜,也想了很多。想到台北郊外的山頭,也想到教堂後麵的墳地。 如果照父親說的,撒在海裏,她還能到哪裏去找父親?

她想要違抗父親的意思,把骨灰送回台北。又想完成父親生前的心願,葬到北京。 “老頭子糊塗了,臨死說的不算數。就近,埋在教堂後麵算了。”丈夫說:“人死了,知道什麼?”

她又哭了,覺得好孤獨。

她還是租了條船,出海,把骨灰一把一把抓起,放在水中,看一點一點,從指間流失,如同她流失的歲月與青春。 在北京待了兩年,她到了香港。隔三年,又轉去新加坡。 在新加坡,她離了婚,帶著孩子回到台北。

但是無論在北京、香港、新加坡或台北,每次她心情不好,都開車到海邊。 一個人走到海灘,赤著腳,讓浪花一波波淹過她的足踝。

“爸爸!謝謝你!我可以感覺你的撫摸、你的擁抱,謝謝你!我會堅強的活下去。” 她對大海輕輕地說。發現自己七海漂泊,總有著父親的陪伴;不論生與死,父親總在她的身邊..

我要不是你親生的,能長得這麼漂亮嗎

那年冬天,他用自己的棉衣把那個女娃裹回家裏時,遭到了史無前例的怒罵。這個家本就不富裕,而他們已經有了兩個兒子,一家4口靠著他在鎮上做臨時電工的那點微薄收入勉強維持生計。她指著他的鼻子喊,要麼你在哪裏撿的還送回哪裏去,要麼你就別回來了。

小鎮的冬夜,寒冷而寂靜。他懷裏抱著孩子,在鎮衛生院門前走來走去。當他終於下定決心把孩子放回那張長椅時,躲在他棉衣下的女娃竟然對著他笑了一下。他心一驚,不,不能把這娃娃扔掉,這是一條命啊!她隻好妥協了。從此,他是爹,她是娘,而這個女娃娃,隨他的姓,叫金寶。 金寶無法喝米湯,喝進去就會吐出來,小臉蒼白。他急得抱著她在地上團團轉,是啊,她需要母乳的營養,而不是米湯的粗糙。他小心翼翼地抱著她,一點一點地在結了冰的地上蹭到後村,後村有剛剛生完孩子的人家。

可人家拒絕喂奶給金寶,自己家的孩子奶水還不夠吃,怎麼能喂給一個不知親爹娘是誰的野孩子。他幾乎是被人家推出房門的,在對方關門的一刹那,他一隻手抱著她,一隻手插進門縫中,門緊緊地夾住了他的手,門又緩緩地開了。他收回痛得失去知覺的手,嗵的一聲跪在地上。

金寶滿足地吃到了母乳,而她如此年幼,怎會知道,爹的那隻右手,整整一個月無法正常工作。有幾次,險些出了事故。

從此,他成了遠近的名人,因為他抱著她,幾乎求遍了附近所有在哺乳期的媽媽,也幾乎是跪遍了村裏村外。為了報答人家,誰家有事他都會去幫忙,比如誰家屋頂漏水,誰家結

婚,誰家出殯..

金寶6歲了,常常偎在他的懷裏,被他的胡子紮得咯咯笑。兩個哥哥上學了,她就纏著爹陪她玩。他跪在地上,雙手著地,她騎在他的背上,喊著駕駕駕,大馬快跑。他就在自家屋裏的磚地上,雙手雙腿著地向前爬。娘說,不許讓你爹當馬,你爹有風濕病。

他知道,他再陪著金寶玩,也沒有金寶和孩子們在一起時開心。他節省了自己的午飯錢,買了糖果,分給鄰居家的孩子,央求,你們帶金寶玩,我給你們糖吃。 吵架時,其他孩子罵她:金寶丟丟,沒有爹娘。她大聲辯駁,我有爹娘。孩子們嬉笑著跑開,你爹不是你親爹,你娘也不是你親娘。

她哭了,擦著眼淚,對自己說,爹是親爹,爹會當大馬。他讓她坐在他腿上,說,你看,你大哥叫金石,你二哥叫金鎖,隻有你叫金寶,為啥?因為你是爹的寶貝疙瘩。說著抱起她一起照鏡子,你看你和爹長得多像,要不是親爹,你能長得這麼漂亮嗎? 她破涕為笑。盡管年幼的她看不出自己與爹長得像不像,但她堅信,她是爹的寶貝疙瘩。如果爹不是親爹,自己就不能長得這麼漂亮。 2 金寶7歲那年,爹和娘為了讓不讓她上學而發生爭吵。娘說,女娃讀書有什麼用?爹說,金寶必須讀書,進城做有出息的人。已經供了兩個哥哥,家裏沒有錢再交金寶的學費。爹打算出去借,娘擋在門前不允許,他用力地把娘推倒在地,在娘的哭聲中,挨家挨戶地借到了錢。 爹把她送到學校,一遍遍地囑咐她,好好讀書,以後做有出息的人。她用力地點頭,雖然她不知道什麼叫有出息,但她知道,等有了錢,她一定要給爹買這世上最好的酒喝。

9月的小鎮,驕陽似火。她下了課後,看見爹蹲在教室外,衣服被汗水沾濕在身上,嘴唇幹裂。他說,爹怕你第一天上課不習慣,爹這就回。 也就是那天,她第一次發現,爹走路時,腿是微微彎曲的,背也是駝的。而那年,爹剛40歲。

她放學回家,家裏坐著兩位衣著光鮮的城裏人。城裏女人一見到她,就奔過來擁住她,有些語無倫次,孩子,媽媽對不起你,孩子,你長大了..她掙脫出來,藏在爹背後,爹把她拉過來,金寶,他們才是你親爹娘。跟他們回城裏,那才是你的家。她不依,死死抱著爹,喊著,爹騙我,你是我親爹。爹轉過身去,再也說不出話來。 她被城裏男人抱上了那輛小轎車,她拚命地掙紮,爹,我要不是你親生的,能長得這麼漂亮嗎?爹.. 掙紮中,她見到的是娘扶著門框抹著眼淚,兩個哥哥追了出來。而爹,給她的隻是一個冷冰冰的背影。

她進了城,住進了樓房。他們告訴她,那年有了她時,父母還沒有結婚,是沒辦法才把她放在鎮衛生院的長椅上,可這麼多年來,父母一直在尋找她。她捂著耳朵,哭啞了嗓子,她不想知道這些,她隻知道自己那麼那麼想念著爹。

可是,這一切都改變不了一個現實。那就是,要叫城裏男人為爸爸,城裏女人為媽媽,而她自己,被改了名字,叫楊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