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的一生可能就會這樣度過。我好好努力,掙很多錢,娶一個像妮子或者葉子那樣的老婆,天天守著她,不讓她幹活,我把家裏地裏的活全部包了,讓她每天坐在屋門口曬太陽嗑瓜子。
然而,十幾天後,災難再次降臨了。
那天下著蒙蒙細雨,道路一片泥濘,這種天氣是農家最清閑的時候,村鎮裏的男人坐在家裏聊天,女人做針線活,一切都看起來寧謐而安靜。
老頭出去走親戚,我在床上睡覺。
突然,村口出現了一支軍隊,這支軍隊裏有馬,有槍,還有軲轆比我還高的大炮。
穿軍裝的人一家一戶趕出了村子裏的男人,把我們集合在村口,村口有一道斜坡,他們拉不上大炮,讓我們幫忙把大炮推上去。
村口集中了二三十名男子,高高低低,老老少少。我知道村中的男人應該比這更多,有一部分聰明的人躲起來了。
我用手摸了摸,大炮是生鐵鑄造的,堅硬冰涼,看起來就沉重。前麵有馬拉著大炮,後麵有我們在推,我們推上了村口的斜坡,想回家,可是那些穿軍裝的說,前麵還有斜坡,還需要你們,跟上隊伍走。就這樣,我們走一路推一路,最後就被留在了軍隊裏。
我們每天都在走,穿軍裝的說,前麵在打仗,需要這些大炮。有一個人中途逃跑,被槍子追上,打死了。
那時候我很小,我不知道打仗有多可怕,幻想著能夠上戰場,以後弄個將軍當當。
那時候,我無數次地幻想,穿著筆挺的將軍服,腰間挎著狹長的戰刀,騎著棗紅色的高頭大馬,前呼後擁地去找葉子。我把葉子抱在我的馬身上,然後用鞭子狠狠地抽打他的男人,因為他的男人曾經讓人打昏過我。我每抽一鞭子,就喊一聲:“你也有今天。”
所以,我來到軍隊裏很高興。我無家可歸,一無所有,而軍隊剛好就能夠讓我有了歸宿。至於它是誰的軍隊,是哪個軍閥的軍隊,我才不管他哩。
這支軍隊一直向北行走,越走距離戰場越近,越走逃跑的人越多,但是我絕不逃跑,我盼望著這支軍隊越來越壯大,到時候我排長連長地往上升,嗨嗨,最後升到將軍。
可是,我想當個士兵,他們連身衣服都不給我。他們對我連一眼都不多看,連一句話都不多說,我在他們這些穿著軍裝的人眼中,就好像不存在一樣。
我盼望著上戰場,盼望著立戰功,立了戰功,到時候我在他們眼中就大不一樣了。
然而,第一次上戰場我就被嚇得尿褲子了。
戰鬥是在黃昏的時候爆發的,我也不知道誰打誰,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打,光看到槍子兒帶著嘯聲飛來飛去,炮彈帶著更大的嘯聲爆炸了。槍子兒的聲音是抖動細鐵絲的聲音,帶著嘶嘶聲;炮彈的聲音是鑽隧洞的聲音,最後是咣的一聲。這時候,我突然感到非常恐懼,和被野豬追趕的時候一樣恐懼,我趴在地上,撅起屁股,後來,我想撒尿,一直想撒尿。我想跟旁邊的人說一聲,說我出去撒尿,左右一看,都沒人了,他們都跑光了。
戰壕裏剩下了我一個人,我更害怕了,好像所有的槍子兒和炮彈都是奔著我來的。槍聲停息了,炮彈也不響了,我想現在沒事了,剛剛站起身,突然看到數不清的黑影衝過去,一個穿著不同顏色軍裝的人舉起大刀,向我砍來。我哇的一聲嚇哭了,那個人收起大刀,踢了我一腳說:“小屁孩來這裏幹什麼,快滾。”
四麵都是人,我不知道滾到哪裏,我害怕再碰到人,再被人掄起大刀,我趕緊抱著頭趴在地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四麵沒有了奔跑的腳步聲,也沒有了人群的呐喊聲,我站起身來,看到一輪明月掛在天空,照著無數的死屍。
我感到極大的恐懼。本來像我這種曾當過江相派弟子的人,是不害怕死屍的,然而那天我害怕了,漫漫無邊的死屍,讓我相信了鬼魂的存在。我趕緊從這裏逃離。
一眼望不到邊的死屍,數也數不清的死屍,白天的時候,他們一個個都是鮮活的生命,一個個都是精壯小夥子,到了夜晚就都死在這裏。他們的爹娘知道他們死在這裏嗎?
我在死人堆裏走了大半夜,終於走出了那片作為戰場的曠野,走上了一條羊腸小道。
站在這條小道上,我突然後悔剛才沒有在死屍身上搜幾塊銀元出來。現在想趕回去,我沒有膽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