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無分文,沒有錢又怎麼生活?怎麼吃飯?我猶豫再三,最後決定回去,隻要能夠找到三塊銀元,就立即回來。
我在第一具死屍上尋找,沒有找到,他和我是一樣的窮鬼。我跨前幾步,想在第二個人身上找,他軍裝的扣子扣得嚴實,我解開脖子上的第一個扣子,就在我解開第二個扣子的時候,背後突然伸出一隻手,一下子拉住了我。
我驚慌亂叫,可是他的手甩也甩不開;我想跑,可是他在後麵拉住了我,我掙不脫。
我的心狂跳不已,幾乎要奪腔而出。我聽見他在後麵說:“扶我起來。”
我回頭一看,看到月光下一張沾滿了血汙的臉,我顫抖著聲音問:“你是誰?”
他說:“扶我起來。”
我顫抖著手臂扶起他,他的身體冰涼僵硬,我扶著他坐起來,就像扶起了一架耩子。
我又問:“你是誰?”
他說:“我家就在這附近,下午被抓了給人運糧,結果碰上了打仗。”
原來他和我一樣,我一下子就有了同病相憐的感覺。我說:“我送你回家。”
我拖著他向那條小路的方向走,可是他的身體死沉死沉,比一口袋麥子還要沉。我身材單薄,哪裏拖得動一口袋麥子啊。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拖到了小道上,就累得全身酸軟,坐在地上直喘氣。
我問:“你傷在哪裏?”
他說:“我腿傷了,站不起來。”
我問:“還流血嗎?”
他說:“血流到現在,早就死了。”
後來,我找到一棵樹木,折斷了,給他做了一根拐杖。
那天晚上,我攙扶著他,我們一起走在那條小路上,走累了,我們就坐著歇一會兒,歇夠了,就繼續起來走。天亮後,我們以為走了很遠很遠,可是回頭望去,還能看到那些死屍,無數的瘋狗,在死屍中爭搶。所有通往曠野的道路上,都有瘋狗在奔跑。
現在我才看清楚了,他長著一張馬臉,眉毛非常濃密。他穿著那時候大多數鄉村男人所穿的對襟汗衫,寬襠燈籠褲,顯然不是當兵的。
他問我:“你叫什麼?”
我說:“我叫呆狗。”
我問:“你叫什麼?”
他說:“我叫留娃。”
他行走困難,一步一瘸,嚴重影響到我們的速度。我問:“你家在哪裏,我去通知你的家人。”
他說:“沿著這條路向前走七八裏,有個村子叫坡地莊,你去村子裏叫我家裏人過來接我。”
我扶他坐在地上,然後一路小跑趕往坡地莊。那時候,出去躲避戰火的人都回來了,因為再也聽不到槍聲和炮聲了。
我找到留娃家,他家還有一個弟弟,他的弟弟和他一樣長著一張馬臉。我向他弟弟說了他哥哥的情況,他弟弟推著獨輪車跟在我後麵出發了。獨輪車,在很多地方叫雞公車。
我的生活又有了暫時的安定。我住在他們家,吃在他們家,和他們一起下地幹活。戰爭過後,農民的生活又恢複到了以前的境況。隻是那天小路斷絕了,沒有人再敢行走,聽說那裏常常鬧鬼。
我在留娃家一直生活到那年春節。
一直待在人家家裏,也不是一回事兒,盡管我算是留娃的救命恩人,盡管他們兄弟倆嘴上不說,但是我自己要自覺。在鄉村裏,家裏添一口男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要吃飯,他要穿衣,以後還要給他娶媳婦。而我還不是一個全勞力,莊稼地裏的很多活路我都不會幹,我在他們家,隻會給他們添累贅。我一直想著離開。
大年初二,他們家一個親戚來拜年了,這個親戚在附近縣城生活,擺了一個刻章攤子,我一聽留娃向我介紹,立刻眼前一亮,我決定跟著他走。
我是有手藝的人,我要靠自己的手藝吃飯。
那個親戚名叫順娃,他在留娃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早晨就要回家了。他帶上了我。
手藝人呆狗要開始全新的生活了。
那天下午,順娃帶著我走進一座縣城,我突然感覺到這裏很熟悉,城門,城牆,城隍廟,飯店,縫紉鋪……突然我想起來了,這就是我和師父淩光祖相識的那座縣城。
我立刻想起了高老太爺和那架刻在房梁上的馬車。
三年過去了,師父走了,但是他的徒兒還在,我決定先做做最後的一筆生意,把那家刻著馬車的錢收了,然後跟著順娃到鄰近的縣城,一心一意刻章子。
這座縣城我們隻是路過,住宿一夜,第二天趕回順娃生活的縣城。
天快黑的時候,我和順娃住在客棧裏,我對順娃說:“我出去轉轉,一會就回來。”然後走向那家房梁上刻著馬車的大戶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