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浮雲朵朵(二)
溫馨的窩
在船上的最後一個晚上,我們睡得很晚。在黑暗的船舷邊,我和方湄數著岸邊的航標燈,一直到記不清楚具體的數目才回去休息。而這時,船上幾乎所有的人都進入了夢鄉。當我們回到船艙時,甚至連一個打鼾的人也沒有了。在這樣一個寧靜,清涼的雨夜,似乎每一個人都在夢中找到了自己的那個不為人知的卻又是充滿了溫馨的家。 方湄沒有像昨天一樣爬到上鋪去休息,而是和我一起睡在了下鋪。在發動機聲和一陣一陣從艙門吹來的江風中,她像一條魚一樣摟著我,我感到她的身體也像這清新的江風一樣,雖然讓人難以把捉,但卻令人迷醉。這一次,我沒有拒絕方湄,更沒有拒絕自己,開始的時候,我還以為那個自己會躲避,會拒絕我的這樣一個選擇,盡管為什麼會躲避,又為何會拒絕,而我又怎會產生這樣的念頭並不可知,可是我並沒有讓我失望,也沒有讓方湄失望。 然而,當我從方湄身上下來,靜靜地趴在床上潮濕的毛巾被和涼席上時,我卻感到了一絲隱隱的後悔,這倒不是因為方湄是把自己的第一次委身於我,而是我覺得這一次似乎更多的隻是我的那個我需要,而不是發自內心的我,這個清醒時的,能夠看見也看見了自己幹了些什麼的我需要。 我突然覺得,此時,這一刻,還有剛才那一刻之前的所有的時間裏,我和方湄並不是生活在同一個世界裏。我忽然明白桃葉和我之間所保持的那種若有若無的距離了,這並不是她有意為之,而是身不由己,甚至,就是她自己也未必知道的一種自我情緒的流露。
也許,對桃葉來說,那個世界,那個存在於鳳凰的世界才是真實的,才是值得她選擇的,事實上,她已經用自己的行動選擇了那樣一個世界。可對於我來說,我卻不知道究竟哪一個世界才是真實的,才是值得我選擇的,而且,這兩個世界到底是什麼模樣,又是什麼,我隻知道,我的生活,還有我所生活的世界,在這一刻,突然變成了兩個,三個,或許更多個,今後我將再也無法生活在同一個世界裏,我將時時刻刻患得患失,分分秒秒麵臨抉擇和詰難,
我將再也無法以平靜之心得過且過,並隨遇而安。 我忽然想痛哭一場。直到這時,我才理解了桃葉,理解了她之所以這樣做的原因,也理解了當初她為什麼要拒絕我,後來又同意了我的原因,還理解了她為什麼去北京參加智力競賽的原因,也許她隻是想暫時躲開正變得咄咄逼人的我,也躲開她自己,她的那個和我生活在同一個時空裏的自己,或許,她隻是想在漫天飛舞的大雪中讓自己好好思考思考,可能,也就是在這時,她聽到了自己昔日老師的消息。 枕巾上,似乎有些涼,我想,大概是我的淚水不小心把它弄濕了。我將原諒桃葉。其實,我在這個時候想到她,就已經原諒了她。 真正不能原諒的,也許還是我自己。 借著艙外走廊上的昏暗的防水燈,我看到方湄的臉上閃著淚光。方湄給我的印象,是活潑而開朗的一個女孩,我還從未想到她會流淚,這讓我不禁有點緊張。我顧不上說話,趕緊側過身子把她緊緊摟在懷裏,親吻著她臉上的淚水,我感到又鹹又涼。我想也許是我剛才弄疼了她,就低聲向她道歉,可她卻搖了搖頭。 “和你沒關係的,我隻是想到以後自己就沒有理由再像一個小姑娘那樣生活了,有點傷感而已。”她歎了口氣,輕聲說。 “為什麼?”我覺得她的理由很奇怪。 “我是我自己的了,你看,我不再是個小孩子了,我媽也就不能管我了。” “你要告訴你母親?”這次,我更感到吃驚了,而且,不僅是吃驚,甚至是有些擔心了。 “看你急的,不是這個意思,你是不是怕我媽來找你拚命?老實說。”看到我的樣子,她居然忍俊不禁地笑了,在燈光下,她那像珍珠一樣漂亮的牙齒一下露了出來。 “做人要誠實,到時候你可要證明,我們是周瑜打黃蓋,你可千萬不能把責任都推到我身上。”我感到自己的臉有些發燙,也忙故作輕鬆,開起了玩笑。 “你放心,她不會知道的,我隻是覺得自己過了這一關,就真的長大了。有些事情,我也就可以自己做主了。沒必要事事都要聽我媽的。比如,我就可以不再讓她給我介紹男朋友了。” “這個,我可以保證,我一定做你男朋友的超級替補,隨叫隨到。”這次,我是真的輕鬆了起來。 我準備隨緣,因為,不管生活在哪一個世界,我首先都得麵對眼前的現實才對。 從下關碼頭上岸後,我們乘公交車沿著中山北路到了鼓樓。一路上,粗大的法國梧桐濃密的枝葉像撐了一個長長的陽棚一樣,把馬路上的陽光擋到了頭頂之外,車上的乘客和路邊的行人也都還像過去似的氣定神閑,不緊不慢。 讓人把從武漢帶來的那種說不出的緊張氣氛一掃而光,心情也像從樹縫裏漏出來的陽光一樣明亮起來。 我先把方湄送到家門前,然後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南大。和我在回來時一路上看到的一樣,校園裏的法國梧桐樹也還是像以往一樣遮天蔽日,麵積不大的校院裏也依然是來人來人往。就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而我所經曆的,還有聽到的一切仿佛並不存在。有一刹那,我都懷疑我是不是回到了另外一個南大,一個虛假的,不真實的南大,因為,眼前這幅圖景並不符合我此前對南大的想像。而且,我並未因自己的想像和現實不一樣,就認同我所看到的現實。 我打開宿舍的門,裏麵亂七八糟,門後的書架也倒了,地上到處扔的都是書,還有涼席,一個椅子也倒在地上,有個開水瓶的膽也壞了,一拿起來,就嘩啦嘩啦響,灑了一地的玻璃碎片,亮晶晶的,隻晃人眼。也不知道是誰弄的。我放下行李,把房間整理了一下,然後光著背坐在高前常坐的那個位置上,點了一支煙,把腿翹到了桌子上,邊抽邊考慮下一步我該何去何從。
可能是太累了,我還沒怎麼想,就打起了盹。要不是宿舍管理員趙師傅來敲門,我真不
知道會睡到什麼時候。他讓我在一張名單上登了個記。我問他這是幹什麼,他說他也不知道,反正學校要這樣做,他也隻能照辦。 我謝了謝趙師傅。然後又點上一支煙胡思亂想了一會,但直到把一包煙抽完,我也沒能想出個所以然來。 晚上,我躺在床上,一個人靜靜地把這幾個月發生的事情仔細想了一遍,可怎麼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盡管當時的情況我都曆曆在目,但卻想不清楚為什麼會那樣,又怎麼演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我感到似乎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強有力的推動和控製著這一切,但這隻手卻並不自知。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出乎意料,而又在情理之中,惟有身陷其間的我們來來往往,不知所雲,也不知所蹤,我想起了高更的那幅散發著神秘氣息的,令人不安的油畫的標題: 我們從哪裏來?我們是誰?我們往哪裏去?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代的人到了這種時候,或者到了這個年齡,都會問這個問題,但我可以肯定,隻有這個年齡的人才會對此感到如此困惑和迷惘,也許對其他的人來說,比如,大胡子,還有我的父母,它隻是一場普通的感冒,很快就會痊愈,而對那些比我們小得多的孩子,它最多隻是一篇作文的題目。 我知道,同樣的事情,親身經曆過的人,感觸是不一樣的,更不會隻是一場普通的感冒那麼簡單,它很有可能變成肺結核,即使恢複,也會在肺裏留下看不見的陰影。當我們不得不用力呼吸時,它就會顯現出來,成為我們心裏,或者腦海裏的陰影。也許它同樣看不見,甚至感覺不到,可它比看得見的東西更可怕,更不讓人覺得危險,而我們的悲劇是,這一切已經不可挽回。它已經發生,必將像多米諾骨牌一樣一張張倒下,直至砸到最後一張牌身上,而這最後一張牌,很有可能是我們最珍惜的那一張牌,也是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後,用心砌好的第一張牌。 而這張牌,是玻璃做的,像心一樣,容易破碎。 我原以為大胡子見到我會很激動,誰知他就像昨天剛見過我一樣,打了個招呼後,就繼續在櫃台裏忙碌了起來。我問他要不要幫忙,他搖了搖頭,讓我等一會,先讓他把這些架上的磁帶收起來再說。我看他正在把架上的一些磁帶收到一個紙箱裏,問他怎麼回事。 他歎了口氣,向我晃了晃麥當娜的磁帶,告訴我工商局有個朋友剛來關照過他,說是馬上可能又要掃黃,要清除資產階級自由化帶來的汙染,像麥當娜這種天天喊著自己像個處女的人的磁帶自然得藏起來了。說完,他自己也笑起來了。 “聽聽,宛若處女,多好,不像我們,我們還真把自己當成處女了,什麼狗屁東西,還不如人家麥當娜誠實,別人最多說自己隻是像而已,而我們幹脆說自己就是。” 大胡子拿著磁帶盒在櫃台的邊上的劃了一下,把磁帶放進了錄音機裏,馬上,麥當娜那性感的聲音就在小店裏響了起來。 盡管麥當娜在這首歌裏所表達的意思與大胡子所說的完全是兩回事,但我還是能理解他的意思。 “也許,”我邊聽麥當娜唱邊說,“真正的問題,不是我們覺得自己是不是處女,而是有人怕我們像麥當娜歌裏唱的一樣,找到新的愛人後,感覺自己好像又變成了個處女,一高興,把他們扔到一邊。” “精辟,要是高前聽了你的這番高論,肯定會說精辟的。他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大胡子打開一個紙箱,裏麵都是一些古典戲曲和革命樣板戲的磁帶,“來,幫我把這些帶子都擺到架子上去。” “昨天一回來就聽說了。估計不會有什麼大事吧?” 我接過他遞過來的磁帶,開始一盒一盒地往架上擺。 “你從哪裏弄到這些東西的?”看著大胡子的情緒似乎不是很好,我換了個話題。
“這些帶子都是我剛開始做時進的,隻是沒擺到櫃台上。”大胡子看了看我說,“那時還
不懂行,完全是瞎買,因為沒什麼人要,我幾次都想把它扔了,沒想到居然還能派上用場。好了,不說這個了,你看我都忘了問你,到鳳凰去見到桃葉沒有?” “沒見到。” “怎麼,是不是沒找到她?” “不,找到她了,”我遲疑了一下說,“不過,突然不想見了。” 大胡子轉身看了我一眼。他似乎有些不相信我說的話是真的。 “桃葉回鳳凰是為了和過去她喜歡的一個人結婚。”我隻好加了一句。 他盯著我看了一會,什麼話也沒說,回過頭,繼續往架上擺他的磁帶。 “你沒事吧?” “還好,”在麥當娜那像刀子一樣的,似乎可以劃破一切事物的尖銳的歌聲中,我稍稍猶豫了一下,“你看,我不還是老樣子,一根眉毛和頭發也沒少。” “那就好,”大胡子轉過身,又上下打量打量了我,“我說句老實話,你不要生氣,我覺得,你該為桃葉高興才對。” “我也這麼想。”我對大胡子點點頭,“我正在努力這麼做。” 晚上,我們一起到黑貓吃飯,因為出發前有個人突然來找大胡子談點事情,我們耽擱了點時間,大胡子和我都還以為可能找不到座位了。可讓人奇怪的是,平常一到這個時候就擠滿了人的黑貓飯店,卻冷冷清清,不僅屋子外的三張桌子是空的,就是裏麵也沒什麼人。 我們隨便找了張桌子坐下,點了幾個菜,大胡子又要了兩大杯啤酒,想和我好好地喝一下。可吃著吃著,就沒了勁。過去要三番五次招呼才肯過來換一下杯盤碗盞的服務員今天表現得特別殷勤,幾個人在一旁不停地噓寒問暖不說,甚至恨不得把菜直接喂到我們嘴裏。對她們的這種轉變,大胡子開始還能應付裕如,可過了一會後,我就看到他逐漸麵露難色,說話和吃東西的動作都也都沒那麼自然了。 實際上,我也好不了多少,本來,我之所以要和大胡子來黑貓,就是為了在鬧哄哄的人群中,找個不起眼的地方坐下來,同大胡子隨便喝點什麼,聊點什麼,讓自己放鬆一下的。可現在不僅不能休息和放鬆,還得在眾目睽睽之下,強撐著讓人無微不至地對自己進行服務,痛苦可想而知。 不知怎麼搞的,這兩天回到南京後,我突然覺得很疲倦,既不想再去主動想什麼,也不想再主動去做什麼了,甚至,連方湄也不想再見。可我又不願意一個人躲在房間裏,因為那樣子,我隻會想得更多,而且,孤獨得更厲害。我害怕孤獨。我想找個熱熱鬧鬧的地方,把這些東西都忘掉,不僅包括孤獨,就連我自己也忘掉。我感到自己似乎從來沒這麼累過,也許,這是由於這一段時間以來,我做我自己做的太長了。 我忽然發現,我原來並不情願做我自己。我想把自己融化在一種和樂和歡快的氣氛之中,要有很多人,什麼人都行,但有個條件,那就是一定要很多,他們在一起興高采烈地喝酒,聊天,還要聲音很大,很吵,錄音機裏放著我聽不太清楚的音樂,最好是我聽不太懂的外文歌曲,我坐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裏,就一個人,看著服務員在擺得滿滿的桌子間來回穿梭,不時和顧客打一下情罵一下俏,並發出嬉笑聲,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我要的就是這種氛圍,這種東西。如果在平時,我的這個要求也許不算什麼,可在今天,它卻變成了一種無法實現的奢望。 有時候,世界就是這樣,它不允許你回避,它逼著你走上前去,去做你自己,去成為自己。